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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色古香的厢房里,即将油尽灯枯的老臣赵芳德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着人在厢房门口放了长椅,就这么躺在长椅上,身上盖了薄被。
这为方便那个人来时,为避嫌不用进厢房,毕竟那个人是位女子。
院子里站了一群赵室宗亲,人人脸有悲戚。
只有一个人在赵芳德身旁侍候。
赵祯之父,原本在国子监任职的赵麟,父凭子贵,被破格加封郡王后,调入宗正寺,只等逐步累官任职宗正寺卿正。
院子里,尚有一位贵人,已经来了多时。
正是大凉并无多少声望,但在赵室却被受尊敬的顺宗遗孀——西皇后陈婉秋。
没人说话。
大家都在等,等赵芳德咽气。
但大家又知道,在那个人没来之前,赵芳德不会咽气,他还有话要给那个人说。
垂拱殿里,妇人一直在安静的批着折子。
柳隐在一旁,数次欲言又止,却都不敢提醒,毕竟她看了出来,陛下会去见赵芳德最后一面,毕竟论礼,赵芳德的辈分比女帝高。
但陛下明显不想听赵芳德弥留之际的最后一番话。
所以陛下在等。
等着赵芳德没咽气,但又说不出一句话的时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南镇抚司赵瑾进来回报消息后,妇人才放下了折子,起身说道:“摆驾。”
出皇宫,直奔青云街。
院子里黑压压的跪了一片,妇人没有免礼,只是示意西皇后陈婉秋不用多礼,旋即一步步来到厢房门前,看着油尽灯枯已经闭上眼,只能进气不能出气的老臣赵芳德,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却不料赵芳德脸色倏然涌起一阵潮红。
然后……睁开了眼!
回光返照。
妇人心底里叹气,有些暗恼赵瑾的办事不牢,可此时无奈的很,只能轻声道:“皇叔还好吗?”
论辈分,赵芳德当得起女帝一声皇叔。
此刻如此称呼,这就是一家人说话了。
而非君臣。
赵芳德嗫嚅了一阵,断断续续说了一句陛下,微臣死不为惧,只是心忧我赵室江山,然天策军有恶将食人血肉,不可不诛之。
妇人也是无奈,可自古以来的伦理,都不会在一位老人弥留之际违背他的意愿,否则便视为不孝,可自己金口玉言,若是真顺着赵芳德说下去,李汝鱼就真得死了。
不过,妇人毕竟主掌江山,和大凉那群文臣武将斗智斗勇了十余年,很快想到了说辞,不着痕迹的画了个太极:“皇叔,此事有待商榷,待我与群臣商议后再作定夺,你还有其他嘱托吗?”
赵芳德知道自己熬不了多久,哪会善罢甘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老臣我就担心那个李汝鱼惑乱我大凉江山,陛下不可不防。
说完这一句话后,赵芳德猛然坐起,瞪着妇人。
欲要一个回复。
妇人沉吟半晌,然后故意抬高了语气,“皇叔,若孩儿没有记错,去年,就是在你的一力请旨下,让赵愭北上平叛,为此你甚至被贬去宗正寺卿,又从特进降为金紫光禄大夫,可结果呢?”
这是事实。
当初赵愭北上平叛的事情,赵芳德带动的赵室宗亲功不可没。
听到这一句话,院子里的赵室宗亲心都是一沉。
妇人有些无奈,侧身看着北方,幽幽叹了一句:“结果是赵愭和王琨狼狈为奸,不仅没有平叛,反而沆瀣一气,在开封建立小朝廷公然反凉。”
“如今你要杀李汝鱼,岂不知李汝鱼会不会成为力挽狂澜之人?”
“皇叔,你上了年纪,很多事情看不明白,但我主掌江山,心怀天下,站在高处看得更远,有些人,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所以皇叔——”
女帝回首,看着赵芳德,最后一句话却僵在喉间,赵芳德已经歪下了头,双眼犹睁,一身精气神彻底消弭。
已驾鹤仙去。
院子里顿时哭声一片。
妇人长叹了口气,轻轻在心里说出了最后那句话:“李汝鱼是我安四方之剑啊。”
这剑是否伤赵室,是否冠京城。
我真的不在意。
老臣赵芳德的死,为赵室宗亲的强势划伤了句点,如今整个天下,再无一人的辈分被女帝更高,唯有西皇后陈婉秋,在辈分上可与女帝相平。
但西皇后无权无势。
好在女帝无后,又过继了赵祯为子,赵室倒也不担心江山落入他人之手,目光远见的人,倒是担心李汝鱼会成为下一个岳平川。
……
……
永贞三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钦天监里的老监正已日暮西山,老臣赵芳德死后不久,这位女帝最信任的老臣之一,也已卧上了床榻,不过终究是神仙众人,再熬个一年半载不难。
关于李汝鱼的处置还没有出来,临安先有一封圣旨降下,剥去安美芹同枢密院事一职,降为枢密院直学士,而原本在临安的枢密院直学士,擢升为签书枢密院事。
渝州天策军所有事务,以禁军都指挥使田顺为主。
安美芹为辅。
卢升象擢升为同知枢密院事。
同日,圣旨再下。
驻防江津的那位姓周名江东的将军,加封定远将军,职天策军统制。
其后兵部和吏部文书送递渝州,昌州君子旗加封游击将军,徐骁升副将,夏侯迟、花小刀降为部将,卓宗棠杀敌有功,正式擢升为部将。
这一场战事里的有功之人,都得到了擢升和奖赏。
唯独没有关于李汝鱼的奖惩。
倒也没人奇怪。
随着昌州战事落幕,关于李汝鱼大败赵阔的细节,已在天下传的沸沸扬扬,朝野就不说了,争论声极大,而民间对于此事,更是传得变了样。
在民间流传中,李汝鱼成了三头六臂的恶魔,嗜血如命,每天起床都要生饮人血,又要日啖人心,最喜红烧,说多加姜葱可以去酸……
活脱脱一个吃人魔王。
临安城外钱塘江畔盐官镇上,这一日来了四骑,一者腰间佩剑,身上颇多英气,另外两人则是儒巾包头的文书小吏。
佩剑者出自枢密院。
儒巾包头的文书小吏,一者出自兵部,一则出自中书省。
还有一人,长相极其斯文,穿着大凉读书人最喜好的青花儒衫,亦是腰间佩了剑,十指白皙而欣长,真是如今的枢密都承旨王竹书。
四人问了路,来到镇外一座院中有大槐树的院子前,敲门问道:“这里是文三甲家吗?”
吱呀一声,一秀眉长目面相极其聪慧的少年开门,身后站着位穿浅蓝粗布襦裙的妇人,看见官差,有些惊惶,只一刹那,泪水就滚滚而下。
院子里传来老妪的声音,“桂兰,是谁啊?”
妇人强忍着呜咽,回头温声道:“娘,是来观潮的游人,口渴上门讨口水喝休憩一阵,没什么事,您老在屋里歇着。”
妇人又对开门少年说道:“汗青,你回去看书。”
叫文汗青的少年看了门口四人一眼,很是懂事的说娘我去照看祖母,转身之际,泪水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王竹书略有诧异,这少年倒是聪慧。
将四人请入院子里坐下,妇人倒了温水,旋即惴惴不安的坐下,只是那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倒也没顾得上妇道廉耻了。
任由失态落在四人眼里。
王竹书叹了口气,对其他三人使了眼色,示意先办抚恤方面的事宜。
在确认丈夫文三甲已死在昌州时,妇人再也坐不住,瘫坐在地,又怕惊动房中的婆婆,捂着最哽咽,伤心欲绝。
断断续续中,终于办妥了抚恤相关手续和事宜——抚恤金由户部统一发放至本地衙门,再由衙门差人亲自送来。
许久之后,待妇人稍微平复了些,王竹书示意其他三人噤声,这才轻声道:“小娘子节哀。”
妇人没有说话。
王竹书轻声道:“你丈夫战死昌州城,尽显我大凉男儿壮气,大凉朝廷绝对不会亏待于他家人,只是当下还有一事,需要征询你的意思。”
妇人点头,“请说。”
王竹书犹豫了下,“可曾听说昌州守将李汝鱼的事?”
妇人抬头,双目血红,睚眦目裂,“我丈夫也被那吃人魔王——”后面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王竹书叹了口气,“这个不可得知,”
旋即又道:“有些事需要说与你知,当时昌州城存粮断绝,仅有残兵四千,而城外却有大军两万余,李汝鱼此举也是迫不得已,否则不仅昌州死守,那四千残兵亦将全军覆灭,但李汝鱼此事确实恶劣,朝廷对此深以为重,关于李汝鱼的处置,想询问你们受害者亲人的意思。”
顿了一下,“杀否?”
妇人毫无犹豫,再也顾不上会惊动屋里的婆婆,干嚎一声,“我夫守城池,殉城而亡,却不能入土为安,沦为肉食,何其凄惨。纵是将那李汝鱼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恨!”
旋即嚎啕大哭。
王竹书叹了口气,回头对中书省那位文书小吏说道:“记下,杀。”
先前已去了数家,那位中书省文书小吏的小册子上,无一例外,全是杀,只怕以后的每一家,都只会是这个结局。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少年文汗青搀扶着一位目盲老妪走出门来,老妪重重的将手中木制拐棍一顿,“桂兰,你鬼嚎什么,丢了妇道礼仪败我文氏家风!”
妇人收声,却依然浅啜不止。
老妪在少年文汗青的搀扶下来到院子里,沧桑的声音很有些慈祥:“几位官差大人,我儿是战死在昌州城,不是溃败而死?”
王竹书点头,旋即醒悟老妪看不见,轻声道:“老人家,文三甲是壮烈殉城,并不是溃兵,他啊,没有辜负您老人家的一番教诲,用一身青血守住了昌州,是条好汉。”
老妪点头,“先前老身已经听到了。”
目盲的人,耳聪。
王竹书不说话,知道老妪还有话说。
老妪继续道:“真的没粮了?”
王竹书点头:“是的。”
老妪哦了一声,“只有四千守兵,敌军却有两万余?”
王竹书继续点头,“是的。”
老妪也点了点头,“那最后守下昌州了吗?”
王竹书只能继续点头说道:“李汝鱼率四千残兵出城,杀敌倍余,昌州四千人,最后仅有六百人活了下来。但李汝鱼大败敌军后,又千人阵中生擒敌军将领赵阔,并在昌州校场上凌迟赵阔,为战死袍泽血仇。”
老妪没有说话,安静了很久,才轻声叹道:“我儿死得不亏啊。”
王竹书看着目盲老妪,不知道为何,心中有些感动。
大凉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老父亲老母亲啊。
老妪干枯的眼眶中,渐渐有了水雾,“十几年前,我家那口子跟随那个姓徐的在澜沧江一带阻拦北蛮子,最后战死沙场,十几年后,老身犬子又死在昌州,我文氏没有愧对大凉吧?”
王竹书无言以对。
老妪揉了揉身旁那个红着眼睛,却一直倔强的没有落下一颗泪水的少年文汗青,对王竹书说道:“那个李汝鱼做错了吗?”
王竹书愣住,旋即急忙道:“对错不辨,但看你们。”
老妪沉默了一阵,“他守住昌州,救下六百人,这份功劳,也有我儿一份,想必我儿在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瞑目罢。”
王竹书大喜,“老人家,您的意思?”
老妪缓缓说道:“老身活了一把大年纪,虽然看不见,却切身感受到盛世之好,为守盛世,我儿一身血肉何惜,官差大人,能不能转告那位李将军一句话。”
王竹书怔了下,“请说。”
老妪却没有直接说,反而拍了拍孙子文汗青的肩膀,“汗青,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去当兵吗?”
少年仰头,“不辱家风,愿效父亲!”
老妪笑了,抬头对王竹书说道:“告诉那位将军,如果有一天大凉陷入绝境了,我文氏还有一孙文汗青,愿以一片丹心照汗青,若汗青亦死,那老身我亦愿肉身饲城守护这盛世。”
“他做的很好!”
老妪说出这句话后,干枯的眼光里,泪水汹涌而出。
儿死,娘心岂不痛。
但一介老妪,亦知家国大义。
王竹书心中如雷鼓动,只觉被那一句震撼得热血沸腾,几欲击节而歌,一声赞叹,大笑,“好一个文氏家风,好一句一片丹心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