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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书房里,炉火温馨,火光闪烁映照着赵长衣那张略显尖酸刻薄的脸——他和李汝鱼一样,都有一张刻薄的嘴唇。
只是同样刻薄的嘴唇却映照出不同的气质。
李汝鱼嘴唇虽然刻薄,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却多少是给人一种很顺眼的感觉,而赵长衣一旦笑起来,则真有些刻薄女子的气质。
黑衣文人依然是千年不变的冷漠脸,在他脸上几乎看不见任何情绪,火光跳跃在脸上,只是让他越发显得神秘。
哪怕是到今日,赵长衣用尽一切方法调查,都无法找出黑衣文人出身的蛛丝马迹,恐怕整个大凉天下,也无人知晓黑衣文人究竟是谁。
但有一点赵长衣清楚。
黑衣文人绝非单纯的扶龙自己,他肯定还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很可能和临安那座皇城里的女帝有着关联。
青衣唐诗在一旁为黑衣文人煮茶。
烛火劈啪声里,从赵长衣进门就一直沉默着的黑衣文人终于轻声说了句:“那是个枭雄。”
赵长衣没有满足于这个答案,“武道枭雄,还是兵道枭雄?”
黑衣文人接过唐诗递过来的茶,浅抿了一口,微微蹙眉,“硬了。”
茶硬了,那就还得继续翻倒。
唐诗心无旁骛的继续煮茶,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赵长衣一眼,显然在她眼里,赵长衣这个有可能争霸天下的枭雄,远不如先生的一杯顺心顺意的茶来的重要。
赵长衣耐心等着。
黑衣文人这才开口道:“两者皆是。”
赵长衣若有所思,“既然两者皆是,为何澜山之巅不能胜李汝鱼?”
黑衣文人面无表情,“人间谪剑仙不常有,那人虽亦是武道枭雄,但距离人间谪仙尚有差距,毕竟他不是那位持枪捉楚戟的西楚霸王。”
赵长衣眼睛一亮。
对于这个细节,他想了很多,先生为何要将那人和西楚霸王比较,原因只怕很简单:那人和西楚霸王是一个时代的异人。
和霸王同时代的异人之中,可称枭雄的……
赵长衣没有说出来,毕竟对于黑衣文人,他敬畏皆有,亦对黑衣文人有所保留。
不过赵长衣略有担心,“既是这等人物,又是异人,先生难道不担心他今后成我蜀中后患,我可不想养出一个西军的岳平川出来。”
黑衣文人依然面无表情,“你很不喜欢岳平川?”
赵长衣苦笑一声,“大凉赵室谁会喜欢岳平川?”
“女帝!”
黑衣文人语出惊人:“你难道还没看明白,岳平川是永远都不会反大凉的,这样的镇北功臣之所以死在临安,还是因为当年和女帝、苏苏、顺宗的旧事纠缠,他若不死,则永远不可能天下三分。”
岳平川这个人,在黑衣文人心中的评价,远远高于赵骊,也高于岳单王琨,甚至也在坤王赵飒之上,更难能可贵的是,岳平川并非武将出身。
而是一位君王。
赵长衣苦笑了一声,“可那人对蜀中,对我,会有岳平川对大凉的忠心?”
黑衣文人一语中的:“没有。”
若是给那人机会,大凉的天下他必然会争霸一场,毕竟那人也曾为王。
赵长衣点头:“那我知晓了。”
这样的枭雄,能放到战场上用,但绝对不能给他兵权,甚至不能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否则真有可能功高盖主后取自己而代之。
黑衣文人并不在意去澜山杀李汝鱼那个黑衣持枪人的生死。
在他眼里,那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门外有鸟声。
唐诗放下手中茶壶,起身出门片刻后回来,轻声道:“徐秋歌出了锦官城,跟在她身后的尾巴,尽数被徐继祖的人所断,如今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赵长衣苦笑,冷哼一声,“这女人还不死心,心很野了。”
有野心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
黑衣文人摇头,“是你操之过急,徐丰虽是兵部旧人徐晓岚之子,但徐丰远远不及徐晓岚,无法将徐家扛在肩上,更不是徐秋歌的对手。”
顿了一下,“倒是徐继祖,着实让人吃惊。”
徐继祖不是异人,这是绝对可以明确的事情,而徐继祖早年军旅生涯并无显赫亮点,甚至还有金鱼山一战的污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拜徐家祖荫攒下的人脉。
比如当今大凉第一相公宁缺,就曾是徐继祖父亲那一辈的一位大儒得意门生,所以宁缺在天下局势大变之前,对徐家颇多照拂。
不曾想这样一个平庸的人,到了如今反倒大器晚成,这些日子在蜀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化解了自己几次筹谋。
本想将摧山重卒拿过来,徐继祖竟然一一破解自己的计划,摧山重卒始终牢牢掌控在他手中——摧山重卒一日在徐家,那么徐家就是西军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棋子。
仅以徐继祖这些日子展露出来的锋芒,已经不输大凉相公宁缺多少。
这个人支持徐秋歌,只怕西军尚存在变数。
赵长衣也长叹了口气,“谁曾想到,徐继祖竟然有此等才华,早些年真是小瞧了他,早这么厉害,他徐家便坐拥西军成为西北王,未曾不能和当年的霍燕青一般,可与岳家争鼎。”
旋即起身,“我再安排些人去看看徐秋歌出城究竟想干什么。”
黑衣文人点头,心中却不抱多少希望。
徐家在西军之中终究还有势力,不仅仅是摧山重卒,徐继祖要想带徐秋歌去悄悄办一件事,别说赵长衣,就算自己的青龙会无孔不入,也难以真正的盯住。
而且,这很可能是徐继祖金蝉脱壳的手法。
想到此处,黑衣文人有些微哂。
天下大乱之中,终究会有人为他人做嫁衣,赵愭、王琨、岳单甚至女帝都有可能,赵长衣自然也有可能徒然做嫁衣。
如今西军局势微渺,赵长衣该不会徒然为徐秋歌做了嫁衣罢?
黑衣文人忽然觉得,自己也有点看不透这天下大势了。
……
……
寂寞庭院锁清秋。
徐秋歌终于知道男人的可怕之处,尤其是枭雄一般的男人,她才发现,自己被赵长衣无情的利用后,成了无用之物。
唯一的用处,也就是暖床了。
徐秋歌也才知道,在权势和利益面前,亲情是何等悲哀。
柳州鱼峰山下的徐府,随着徐继业死后,徐继祖在西军掌控摧山重卒,徐秋雅死在了赘婿柳向阳刀下,徐府由徐秋雅的堂兄,徐晓岚之子徐丰接掌。
但徐府真正的主人是徐秋歌。
然而近年来,随着赵长衣入主蜀中,将徐秋歌也带到蜀中后,徐秋歌对柳州鱼峰山下徐府的掌控力便鞭长莫及,尤其是随着徐丰被赵长衣拉拢之后,徐晓岚这个儿子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堂姐徐秋歌。
徐府渐渐脱离了徐秋歌的掌控之中。
唯一庆幸的,徐继祖依然不离不弃的支持着徐秋歌,也正因为这一点,徐秋歌才在西军之中还有一些威势:毕竟摧山重卒是西军精锐的精锐。
而无论赵长衣是何等枭雄,也不管黑衣文人如何谋划,徐继祖这个早年不甚成才的军中老人却大器晚成,都能轻易化解黑衣文人的谋略和赵长衣的险恶手段。
摧山重卒,无论如何,都始终被他牢牢掌控。
蜀中妹纸多水灵。
只不过今日蜀中的锦官城里,再水灵的妹纸都黯然失色,徐秋歌这个悬名芳华录第三名的女子,换了一身浅绿襦裙,在大伯徐继祖的陪伴下,出了赵长衣的王府,走入了街陌,上了一辆马车。
身畔跟着一位富家翁打扮的老人。
老人姓徐,名继祖,当年金鱼山一战,让老人军旅步伐受挫不少,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也只是西军一统率而已,但是近来,老人忽然化茧成蝶,经过岁月积淀酝酿的才华,开始昭彰。
背负双手跟在侄女徐秋歌的身后,满脸溺爱,对于这位忍辱负重的侄女,老人打心里佩服——无论侄女是为了徐家也好,为了心中的爱情追逐燕狂徒也好,老人都觉得挺好。
至少比自己那两个不成才的儿子好。
在侄女身上,老人看见了一个成大事者才拥有的潜力。
笑道:“秋歌,沈望曙尚在蜀中,赵长衣在此人身上耗费颇多心血,你可知缘由?”
徐秋歌也是钦佩自己这位大伯。
当年的大伯徐继祖,比父亲徐继业好不了多少,皆是庸碌之人,哪怕是有点才华,在人才辈出的大凉天下,也不甚耀眼。
可这一两年大伯展露出来的东西,却是父亲徐继业一辈子也赶不上的。
徐秋歌甚至觉得,只要给大伯合适的舞台,将来有一天,大伯未尝不能成为大凉的狄相公——嗯,应该是西北的狄相公。
如果说有人能平定大理,这个人非大伯莫属。
若是西军不反凉,以大伯历经岁月沉淀出来的能力,将来注定要成为女帝任内最著名的武将之一,可媲美狄相公和安美芹。
笑道:“因为他怕。”
老人笑了,“怕,是因为心里有鬼,其实咱们都知晓,这位有枭雄之才的蜀中王爷,极可能是一位异人,所以才以异人沈望曙之肉身,养他之血,就是为了防止某一天惊雷劈落。”
岳单身边有个贤师可断惊雷。
王琨手下有个妖道左慈可断惊雷。
女帝麾下有钦天监。
赵长衣仅有一位黑衣文人,徐继祖知道那位黑衣文人必然也有断惊雷的手段,但赵长衣依然筹谋沈望曙一事,显然这位枭雄心中,世间没人可值得他信任。
黑衣文人也不值得他信任。
倒是可怜了那沈望曙,好歹也是一位异人,而且据当年事,沈望曙的异人身份也不简单,如今却只能成为砧板鱼肉,任由赵长衣摆布。
也不知道九泉之下的沈炼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徐秋歌颔首,“无论赵长衣是何人,只要大伯牢牢掌控着摧山重卒,那么我徐家的根基就在,徐丰虽然一时看不清局势,但侄女不怪他,毕竟他并无叔父之眼光,更无叔父之才华。”
若是叔父徐晓岚还在,徐家何至于此。
徐继祖想起那位和苏寒楼一见之后,最终拔剑剑劈惊雷十三道死去的弟弟,忍不住有些黯然,“晓岚啊……真是个可惜了。”
徐秋歌却摇头,“侄女不觉得,侄女只是觉得叔父好生快意,他一定从来没有后悔过,说起来,侄女其实很羡慕叔父。”
徐继祖沉默不语。
徐秋歌继续说道:“大伯,其实经历了这么多事,侄女如今已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懵懂女子,仔细想过前尘往事,才幡然醒悟,徐家走到今日这一步,不怪那个少年,只怪侄女的愚钝。”
父亲徐继业之死,终究是因为贪。
贪大儒苏伴月的藏书。
所以父亲设计借北镇抚司之手诛杀了苏伴月满门,最终又被苏伴月的公子,亦是如今在建康上元县出仕,改名燕狂徒的他设计而死。
杀父亲的是老兵杜老三。
缠住柳向阳救援父亲的是北镇抚司江秋房的老铁。
从始至终,那少年李汝鱼都是自危。
而自己却因此而生执念,为了给父亲报仇,毅然走入临安成为乾王赵骊的女人,后来又甘心情愿为赵长衣暖床。
如今想来,真是作茧自缚。
好在自己醒悟的不晚,也从这些事中让自己对世界,对天下有了更清晰透彻的认知。
因祸得福。
得到的是凌驾于众生的眼光和能力,失去的却是作为一个女人的骄傲。
徐秋歌不后悔。
只要自己还活着,那么徐家就不会消失在大凉。
徐继祖长叹一口气,“侄女你能做此想,那是最好,不过,你真的不愿意——”
徐秋歌打断徐继祖:“大伯,已经过去的,注定回不去了。”
徐继祖便不再言语。
只是越发心疼自己这个侄女,她为了徐家,付出了太多。
出了锦官城,一路东行,一路安静。
徐秋歌掀开车帘回首看了一眼,笑道:“赵长衣和黑衣文人会不识得咱们这一手金蝉脱壳?”
徐继祖自信睥睨的笑了起来:“我徐家在西军并非任人宰割之辈。”
只是可怜了那两个替身。
徐秋歌也笑了。
又行三十余里,蜀中平原处,一条无名小溪畔,有一座凉亭,凉亭里有人,是青衫儒巾的年迈读书人,凉亭外亦有人,青衫儒巾的年轻读书人,手执一扇,端的是风流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