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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隐月,桂华流瓦。
年华浸泡在浴池中,洗去了一身赶路的风尘,十分舒适。幸好,她今夜及时赶到,才阻止了刺客。那些刺客是什么人?明日得去仔细盘问……
年华正在沉思,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以为是女侍,“过来,替我梳洗一下头发。”
“是,年将军。”
年华一听这声音,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宁湛,你、你怎么进来了?”
宁湛一脸无辜,摊手:“外面没人,我就一路进来了。”
年华冷汗,正要说话。侍女拿着骨梳、皂角进来了,她看见宁湛也在这里,吃了一惊,竟连礼节都忘了,只是怔怔地站着。
年华抚额,自沉水底。
宁湛对侍女道:“放下东西,你先下去吧。”
“是。”侍女如蒙大赦,放下东西,退着出去了。
年华望着退走的侍女,心中无奈。明日,金羽宫中一定会有奇怪的话语传出来。
“宁湛,不要闹了,你先出去。”
宁湛笑了,拿起骨梳、皂角,走向年华:“年华,我来替你洗发。”
年华冷汗:“还是……我自己来……”
宁湛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悲伤,“从前在天极门,我也曾为你在桃溪边洗发,怎么如今你倒是见外了。”
年华想起了少年时光。那时因为习武,长发不方便,且懒得梳洗,她总是想削短。宁湛说什么也不让她把一头浓密整齐的青丝,削成青阳那样的乱草头,承诺每天帮她梳发洗发,她才没有学青阳。每天傍晚,练完射箭后,宁湛就为她在溪边洗发。掬起一捧清泉,沿着长发滑落,水珠跳跃如珍珠,桃溪边荡漾着两人的笑声。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五年前?十年前?已经遥远得仿如前世了……
年华指着屏风,对宁湛道:“把衣裳给我。”
宁湛一愣,有些悲伤,果然回不到过去了么?
“夜风太冷,穿上衣裳洗头才不会着凉。”
宁湛笑了,“是,年将军。”
年华也笑了。
年华一身白衣,站在水中央,微微侧低了头。宁湛站在她身后,掬起一捧清泉,轻轻浇在她的发上。青丝浓密而顺滑,水流沿着发丝滑下,折射出温莹的光晕。青丝浮在水面上,纷乱如墨色的浮萍。
宁湛拿起骨梳,替年华梳发。
“三年不见,长长了不少,你没有修剪过吗?”
“没有。连番战事,又建西州都护营,没有时间管它。”
“西州已经平定,朔方也臣服了。年华,这全是你的功劳。”
“哪里,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这三年来,你吃了不少苦。”宁湛心酸。
“西荒局势动荡,辛苦难免。不过,却也长了不少见识,结识了一些有趣的朋友。”
“哦,说来听听?”
“你有兴趣听?”
“当然,我想知道你这三年的经历见闻。否则,总觉得我们错过了三年。而且,我在玉京深宫中,根本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你是我的眼睛,年华。”
年华同宁湛聊起了三年来的见闻,经历,宁湛很有兴趣地听着。说到与还是夔奴的威烈王相识,相打,宁湛好笑:“年华,我如果不是皇帝,你如果不是武将,我一定带着你四处摆擂卖艺。说不定,我们不仅不愁吃喝,还能发一笔小财。”
年华也笑了,心中却黯然。如果真能自由无束,摆擂卖艺又何妨?只是,这也只是“如果”罢了,现实中从来没有“如果”。
年华问宁湛:“今夜的刺客,你觉得会是什么来历?”
宁湛想了想,道:“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北冥国派来的杀手。”
年华微微一惊:“北冥国?难道是皇甫钦……”
宁湛点头,神色沉重:“西方朔方臣服,南方若国永和,皇甫钦那头北方的睡狮终于按捺不住了……”
年华想起手无缚鸡之力,花痴脱线的北冥国九王爷,还是无法将他和睡狮联想在一起。
“明天,我亲自去审问刺客,弄清究竟谁是幕后主使。”
宁湛颔首:“嗯,好。”
从骨梳的齿缝中透过的乌发,顺滑如一匹黑缎。年华垂头望着水中宁湛为她梳发时专心致志的神情,又想起了天极门里的快乐时光,不由得怔住。
水珠滴入池中,荡漾出一圈圈涟漪,宁湛的倒影支离破碎。年华才回过神来,伸手拿过宁湛手里的骨梳,“还是,我自己来吧。”
宁湛望着年华伸来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神色大变,“你的小指,你的小指……”
“哦,小指。”年华淡淡一笑,道:“我用它去换一件东西了。”
“什么东西?”
“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宁湛没有问年华用小指去换了什么,只是心痛地握住了她的手,“疼不疼?”
年华摇头:“已经不疼了。据说,小指上缠着姻缘线。小指断了,不知道姻缘线是不是也断了。”
宁湛一把抱住年华,紧紧地拥住了她:“不要胡说。你我的姻缘线绝不会断,你我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
年华将头埋在宁湛胸前,久久没有说话。良久,她抬起头,伸手抚摸宁湛的脸,悲伤地笑了:“不管怎么,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一阵风吹来,浴池上方的宫灯熄灭,淡蓝色的月光洒入天窗,照在水中相依相偎的两人身上,缠绵悱恻。
第二天,年华去地牢审讯刺客。朔方王宫中的地下囚室中,甬道幽曲迂回,让人头晕。
年华走在昏暗的甬道里,入鼻皆是铁锈味和腐臭味,心里十分后悔没让狱卒带路。她没有料到,地下囚室的格局竟如迷宫般错综复杂。
“蹬!蹬!蹬——”年华的靴子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甬道中带起了一片回音。年华走着走着,光线越来越阴暗,脚下的路越来越潮湿,四周的空气越来越污秽难闻。
“蹬!”年华停住了脚步,因为前面已经没路了。昏暗的壁灯下,是一面斑驳的墙壁,墙壁旁放着一个半米见方的铁箱子。甬道两边是囚室,囚室中都是空的。
年华转身回走,谁知地上青苔湿滑,她一脚没踏稳,狼狈地摔倒在地上。也是周围没人,不然还真丢脸。年华暗自庆幸,撑起了身体,准备站起来。她微微抬头间,一张苍白如纸,没有眉毛、睫毛的脸孔,突兀地映入眼帘。
“啊!”年华七魂吓走三魂,急忙向后退去。那张脸的唇角裂开,如一个裂缝的石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年华从心底涌起一阵寒栗,牙齿直打颤。那是个什么怪物?!
昏黄的壁灯中,她渐渐看清了那个人。不,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他被囚禁在半米见方的铁箱中,身体以残酷的方式叠成一团,缩在一起。铁箱的栅栏锈迹斑斑,锁眼也积满了铁锈,显然很久不曾打开了。箱子里污秽不堪,让人欲呕。小小的铁箱里,只留他的一张脸,朝着外面。那张没有头发、眉毛、睫毛的脸,苍白而怪诞。他定定地注视着年华,嘴角突然又如石榴般裂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年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在朝她笑。那人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破碎而含混。
年华走过去,才勉强明白他的意思,“放……我……出……去……”
身体被这样挤压着,关在一个半米见方的箱子里,如此诡异,如此残酷。这个人究竟犯了什么重罪,才会遭受如此残忍的囚禁?!
年华问:“你是谁?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那人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漏了气的风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年华望着那人的脸,隐隐觉得五官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年将军……”
“年将军您在哪里?”狱卒们的呼喊声,打断了年华的思绪。想必是狱卒担心她走岔了路,进来寻她。
“在这里。”年华站起身,回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铁笼子里的人见年华离开,眼睛渐渐睁大,似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鸣,却不成连贯词句。
年华回头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回走的路上,正好遇见狱卒。狱卒见到年华,大喜:“年将军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害小的好找。”
“岔路太多,迷路了。”年华淡淡道。
狱卒带领年华去往关押刺客的牢室。
年华问在前面引路的狱卒:“地牢尽头的铁箱里,关押的是什么人?”
“哦,那个人啊,小的也不知道。五年前,小的来做狱卒时,他就已经关在那里了。听前辈们说,他似乎已经关了十多年了,是王主下的命令。从来没人提审他,也不知他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反正就这么一直关着……”
年华感慨,“十多年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铁箱里,呆在暗无天日的地牢深处。无论犯过怎样的重罪,这样的刑罚也太残酷了。他还活着,真是一个奇迹。”
狱卒点头附和:“是啊,他还活着,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哩!”
年华来到关押刺客的囚室,审讯了刺客。刺客招出,主使者是北冥王室之人。
深夜,金羽宫。
灯火下,宁湛坐在御座上,翻看刺客的供词。年华侍立在下首。
年华道:“通常,刺客行刺都抱着必死之心,失手后宁可自戕,也不会招出幕后主使。这一名刺客尚未用刑,就招出了北冥王室,会不会有诈?”
宁湛皱眉,将供词仍在御案上,“应该没有诈。这是宣战。皇甫钦早就想挑起战争,挥师玉京。可是,他希望我先动,北冥才不会落下‘不敬天子’的垢名。如果我拿刺客为由,出师伐北冥,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年华垂头:“西州刚定,短时间内不宜再与北冥起战争。”
宁湛点头:“越国轩辕楚卷土重来,南方小战乱不断,幸好有皇姊和若国青阳在周旋,才没有酿成大乱。东方禁灵,崔天允也在蠢蠢欲动,他狡诈如鬼,总是见机而动。一旦与北冥开战,正称了他的心,让他坐收渔利。玉京中,李元修倒势,我与太傅正在慢慢地洗去朝中腐朽、糜败的积垢,压制萧氏渐渐复苏的势力。暂时,实在不宜与北冥交战。而且,皇甫钦的实力深不可测,‘用兵如神,决胜千里’八个字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过分。如果可以,我永远不想我的‘将’与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年华没有做声。
宁湛又道,“可是,如果我忍耐,北冥的刺客还会源源不断地出现。”
年华道:“一味隐忍,也非良策。”
一直忍耐下去,反而会让北冥气焰更盛。该来的战争,还是会来,不会因为一方的忍耐,而让另一方消弭野心,放下屠刀。
宁湛叹了一口气,以手揉着额头,“我明白。不宜开战,也不能一味忍耐。我会想一个万全之策,维系与北冥之间哪怕是虚假的和平。”
年华点头。
宁湛道:“为了避免在朔方多生事端,三天后,我们就起程回砂城。我出来了三个月,也该回玉京了……”
年华点头:“是。”
年华离开时,宁湛突然叫住了她,“年华,无论如何,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
年华颔首:“我永远,都会站在您的王座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