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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铜鎏金大鼎的兽口中,溢出一缕一缕薄烟,如同盘旋的螭龙。
宁湛躺在龙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太医在为他扎针调脉,宫女、太监捧着拂尘、清水、白巾侍立在床边。
年华来到宁湛身边,望着宁湛虚弱的面容,心痛如绞。
宁湛蓦然抬头,看见年华,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神情却像是在哭。他开口,声音嘶哑,“年华……年华……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宁湛挣扎着伸出手,想去触碰年华。她真的回来了?还是只是一场梦?
年华不再走近,只是悲伤地看着宁湛,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今夜,她在御书房顶听见的那番话,还是太过冰冷残酷。那些话在她的心上划下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永远没办法愈合如初。
“年华,你回来,回来……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宁湛疯了一般挣扎起身,跌下龙床,向年华爬去。太医扎在他身体上的针,也都或偏离了穴位,或落在了地上。
年华惊骇,急忙上前去扶宁湛。宁湛触碰到年华,确定她不是幻影,就一把紧紧地抱住她,再也不愿意放开手,“年华……年华……不要离开我,我们一起白头到老,一生永不分离……”
这一刻,年华彻底被击溃。或许,一切的猜疑、算计都是幻觉,一切的对抗、背叛都是云烟,他是她的宁湛,她青梅竹马的恋人。
年华与宫人一起将宁湛扶上龙床。太医再次为宁湛扎针。另一名太医开出了药方,最后一味药是海螵蛸。一名宫人不知道海螵蛸的用量,太医正在轻声地告诉他。
宁湛一直拉着年华的手,不肯松开。他静静地望着年华,年华也望着他。对望银烛黯,灯花不堪剪。太医虽然刻意压轻了声音,但是承光殿中十分安静,关于海螵蛸的话语还是传入了两人耳中。
宁湛虚弱地道:“海螵蛸……年华,你还记得十五岁那一年的冬天吗?”
年华望着宁湛的眼睛,声音微微颤抖,“是去寒水潭那一次吗?”
宁湛点头。
寒水潭位于合虚山中,离天极门不远。寒水潭的地下水与东极之海相通,潭中生有千年乌贼,性情凶残,嗜血,食人。
那一年冬天,宁湛病得特别严重,他的药方中,有一味海螵蛸是必不可少的主引。海螵蛸,即是乌贼的内壳。不巧的是,当时医门的海螵蛸所剩无几。正值寒冬,也无法出山采购,更无法去东海,出海猎乌贼。
天极门中,关心宁湛病情的人都在谈论寒水潭,但却没有谁真正敢去。魔潭幽深寒冷,片羽不浮,甚至有传说说千年乌贼已化为妖,来潭边喝水的动物、休憩的樵夫,都会成为乌妖的祭品。寒水潭方圆三里内,除了草木,没有活物。
有一天晚上,年华突然失踪了,青阳说她去了寒水潭。紫石、封父、岐黄大惊,急忙带人去寻找。宁湛听了,原本就严重的病一下子更加严重了。
寒水潭面积很大,天极门人手不多,众人又不敢太靠近潭水,没有找到年华的踪迹。
宁湛卧床不起,度日如年,心中又恨又痛。他恨,恨她什么都不说,就去涉险搏命;他痛,万一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不啻于将他的心生生剜走。他不敢想象,如果年华一去不复返,他是否还能够独活于世。
宁湛开始绝食、绝药,无论紫石等人怎么劝,他都不肯吃饭、吃药。过了三天,年华仍旧没有消息,众人也都绝望了。恐怕,十五岁的少女,已经葬身在了乌贼腹中。
那一夜,宁湛心冷如死,虽然他已经无法下床,但他决定明天一早,即使是爬,也要爬去寒水潭。如果她真被乌妖吃了,那他就去乌妖腹中陪她。
鸳鸯虽小总相亲。那时候,还没有不离不弃,执手到老的誓盟,只是纯粹的,出自本能地觉得,如果失去了她,他就失去了一半的生命。
第四天早上,宁湛没有去寒水潭,因为年华回来了。年华带着一身的伤,几乎是爬回了天极门,但神情间却充满欣喜,“宁湛,海、海螵蛸……有了!!”
年华满是血污的虚弱笑容,让宁湛心痛如刀绞。
“啪!”宁湛抬手,打了年华一记耳光。
年华错愕,迷惑,“宁湛,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去涉险?如果,如果,你不再回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宁湛背过了身,不再理年华。转过身的一刹那,他早已泪流满面。
“宁湛……”年华的眼泪也顺着脸颊滑落。
紫石等人在年华的带领下,再一次去了寒水潭。原来,年华去的是潭水最深的西面,众人找得最多的地方却是水浅的南面。众人惊愕地发现,整个寒水潭的潭水下降了三尺有余,西面的浅滩上搁浅着一只大若水车的乌贼。乌贼通体墨黑锃亮,皮肤滑腻如苔,最长的一只触手长约丈余,周围的水都变成了墨红色。
年华说,这只乌贼栖息在寒潭底部地下水与海水交汇的洞穴中,因为它现在浮出来了,所以潭水下降了三尺。对于猎杀乌贼的过程,年华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只说与它断断续续缠斗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把它杀死。看见年华身上的伤痕,和乌贼狰狞的死状,众人都能够想象到缠斗的激烈和血腥。
年华平安回来,宁湛也不再绝食、绝药。也许出自千年老乌贼的海螵蛸比寻常的海螵蛸药力更佳,宁湛喝了药后,痼疾明显减轻了许多。但是整个冬天,他没有和年华说一句话。因为爱,所以恨,所以怨。
宁湛望着年华,虚弱地道,“那一次,我第一次打了你,第一次怨恨你,因为我以为你会一去不复返。而这一次,我第一次让人监视你,第一次算计你,也是因为我怕失去你。年华,邪道妖人最擅长蛊惑人心,云风白会迷乱你的心智,让你离开我,背弃我……”
年华摇头,无声叹息,“我的心不会被任何人蛊惑,只会、只会被你伤害……”
宁湛道:“你今夜做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云风白等人,我也宽恕了,不再追缉。年华,我只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永远不要离开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宁湛的语气近乎哀求,此刻的他不是王座上冷酷的君主,而是一个害怕孤独的少年。在这场对峙中,他输了,因为爱,所以认输,所以妥协。
年华没有回答宁湛,只是垂头,吻向宁湛冰冷的唇。她的眼泪,滴落在宁湛的脸上。在这场对峙中,她也输了,谁爱谁更多,谁输得更惨烈。
宁湛、年华静静地相拥,都没有说话,所有的嫌隙、隔阂缓缓冰释,他们终是谁也无法离开谁。
宁湛病如山倾,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上朝。年华的河西之行,也改由萧良代去,她留在玉京整顿玄武骑,留在宫中伴驾。
宁湛一诺千金,没有追缉云风白,也没有降罪于年华。观星楼的渡灵法、会,改用将军党羽的死囚祭天。
观星楼之变后,宁湛收回了军权,粉碎了玉京三权分立的局面,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帝王。在百里策、高猛、年华的辅佐下,玉京中渐渐安定,朝政也渐渐晴明。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暮秋时节。一纸告急的文书,打破了玉京的宁静。
崇华四年秋,蛮族犯境,砂城告急。帝震怒,遣风华将军年华,率领白虎、骑八万,入砂城平乱。——《梦华录?崇华纪事》
夕阳西下,将军府后花园。
年华站在晚风中,手执一支朱笛,在唇边吹奏。她吹奏的曲子,是紫石曾经吹过的《铭殇》。
笛声清婉,渺渺入云,几行斜雁划过天幕。
出战,意味着杀戮。
望着浩渺的苍穹,年华突然觉得苍茫,悲伤。天穹之下,芸芸众生如此渺小,如此身不由己。所有的人,包括她和宁湛,都是命运的棋子,谁都身不由己,谁都不能自由,不得幸福。
身后有脚步声渐渐走近,年华精巧的耳郭微微一动,熟悉的、虚浮的脚步声,宁湛的脚步声。
年华停下了吹笛,回头。
宁湛向年华走来。
年华笑了,笑得有些悲伤,“又要离别。这一去,不知几载,不知生死。”
宁湛一愣,垂下了头,“没有办法。萧良功勋赫赫,萧氏势力正在死灰复燃。高猛大将军毕竟年老了,只怕压制不住萧良。你必须立下更多的战功,才能和萧良抗衡。我不想,萧良成为第二个李元修。年华,你要助我压制萧良。”
一国之君,看上去高高在上,生杀予夺尽在手中,但是实际上却不得不步步为营,权衡大局。君王离不开臣子的辅助,但同时又必须与臣子的势力抗衡,保持权势天平的稳定。因为,天平一旦倾斜,国家必定倾覆。
年华心中苦涩,只是点头:“如果这是你的愿望,那我尽量去做。”
宁湛将年华拥入怀中,许诺:“年华,等到世间清平的那一日,我们就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年华笑了,她觉得那一日,遥远得如同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