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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湛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沼泽里。
端木师姐呢?她没有杀他么?由于躺在寒湿的地上太久,宁湛冷得嘴唇乌紫,刚刚挪动一下身体,他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
宁湛的动作虽然不大,但却引出了沼泽里捕食者,数只干枯如朽木的鳄鱼悄然而至,杂草丛里的毒蟾蜍蜂拥而上。他吓得头皮发麻,急忙爬起身来,慌不择路地逃窜,由于不敢往四周的沼泽地里乱走,只能退往身后的一处石头建筑。
宁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石头建筑是什么地方。但是有建筑的地方,应该会有人吧?有人的地方,总比毒兽遍布的沼泽安全。念及至此,宁湛裹紧身上的夹衫,朝着散发出诡异气息的石头建筑走去。
其实,往往有人的地方,才是最危险的死亡禁区。若是此刻宁湛能够变成一只飞鸟,他就能够看见石头建筑内部的恐怖情形: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迷宫过道里,散落着无数发出磷磷绿光的白骨……
等真正看见这些可怕的骷髅时,宁湛已经退不出迷宫了。他脸色惨白地走着,一路所见,除了满地的森森白骨,就是插在石壁里的各种兵器。
这些明显为半成品的兵器极为怪异,实在看不出是刀,是剑,是枪,是戟。明明是剑,却又有枪的形状;明明是斧,却又有戟的尖锐曲钩……
宁湛看得瞠目结舌,心中更加恐怖不安。
如果从冷月的角度俯视剑冢,可以看见错综复杂的迷宫甬道里,还分布着不少金甲卫士。这些高大的金甲卫士手持利器,幽魂般游荡在迷宫里,它们从头盔的缝隙里露出的眼睛,散发着金属的森冷的光泽。
不知道该说宁湛幸运还是倒霉,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居然避过了重重金甲守卫,稀里糊涂地踏入了剑冢的核心。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令宁湛毛骨悚然。从所见的恐怖白骨和诡异兵器上,聪明如他,已经隐隐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器门,剑冢。
宁湛暗骂端木寻用心歹毒,竟然想出这样的借刀杀人之计。宁湛在心底暗暗祈求,希望自己能在被独孤鸿发现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鬼地方。此刻,毒兽遍布的危险沼泽,对他来说就像天堂一般可爱。然而,世事总与愿违。一路行来,四周散落的白骨渐渐稀少,石壁上的奇怪兵器却愈加密集。
宁湛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转过古旧的甬道后,宁湛脚下的路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处既开阔,又压抑的空地,开阔是相对于逼仄的甬道而言,压抑则是因为空地上密密麻麻插满了兵器,投下一大片浓墨重彩的暗色阴影。
月光如水,倾泻在兵器上,森寒的锋刃发出慑人幽光。刀光剑影如张牙舞爪的魔鬼,让人心中产生无由的恐惧。
宁湛强自定下心神望去,眼前这些兵器,比之前所见更加怪异,都是奇形怪状,匪夷所思的拼凑体。虽然这些兵器锋芒毕露,杀气慑人,但宁湛总觉得它们少了点什么。
“已经很久没见到生面孔了,不想,今晚却来了一个送死的。”苍老干涩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宁湛一大跳。他循声望去,空地中的利刃投下班驳的光影,一个形貌古怪的卷发老头从阴影中走出,神情如夜枭般狰狞可怖。
宁湛心思机灵,早已猜出老者的身份,并欲开溜:“晚辈无心闯入剑冢,还请独孤前辈包涵,晚辈这就离开。”
独孤鸿也不笨:“小子,你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着急离开?”
望着眼中杀气陡盛的独孤鸿,宁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家师紫石门主还等着弟子回去,实在不敢在贵地多加耽误。”
“原来是君门的人。”独孤鸿的声音冷如坚铁:“哼!别以为搬出紫石门主,老夫就会对你网开一面,论起天极门中的辈分来,紫石那丫头还得叫我一声师伯呢!”
宁湛正暗道不妙,肩头火辣辣一疼。一道黑色铁鞭倏然袭来,挂着倒钩的铁鞭抽过之处,血肉一片模糊。宁湛倒在地上,痛得蜷缩成一团。
独孤鸿倒提铁鞭,站在一柄插在地的长剑上,猫戏老鼠般望着宁湛。他陶醉地望着手中的新兵器,“怎么样?老夫新铸的铁鞭滋味如何?这可是经过老夫精心改良的铁鞭,它克服了鞭类兵器只能远攻的缺憾,三棱流线型的倒钩和鞭节互相配合,还可以作为苗刀来近身肉搏。”(独孤大叔,你在打广告么……orz……)
宁湛强忍着火辣的剧痛,脸上浮现出轻蔑的冷笑。
独孤鸿的得意之色顿消,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你笑什么?”
“啪!”独孤鸿又挥出一鞭,鞭子抽在宁湛身侧,地上溅起一片薄薄的尘埃。
宁湛倒没有被这一鞭吓到,脸上反而满是嘲弄:“我笑所谓的天下第一铸师,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的老糊涂!你浪费半生的宝贵岁月,竟只铸出一堆废铁!”
独孤鸿气得浑身发抖,灌注全身真气于铁鞭,再次狠狠地抽向少年。这一鞭若是结结实实地挨上,宁湛的脊椎非得断作两截不可,但宁湛并没有挨上这一鞭,因为鞭子在半空倏然碎裂,碎作一堆废铁,散落各处。
独孤鸿睁大眼睛,望着满地残片,面目一扫之前的凶恶狰狞,神情迷茫得像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又坏了?”
短暂的迷茫过后,独孤鸿似乎变成了一个疯子,他一步一步逼近宁湛,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逼问:“为什么……为什么我铸的兵器又坏了?你告诉我!”
宁湛望着独孤鸿,脸上有怜悯之色:“世界上不存在完美无缺,你一直追求的理想兵器,并不存在于现实之中。你听,这些被你铸坏的兵器都在哭泣,因为你扭曲了它们本来的面目。”
宁湛的声音似乎有着奇异魔力,独孤鸿仿佛真的听到兵器在哭泣,他捂住耳朵,神情癫狂:“胡说!胡说!老夫没有扭曲它们!老夫只是想将它们改造得更加完美,摒弃掉各类兵器的缺点,结合各类兵器的优点,这样铸出的兵器,才能完美!”
“荒谬!”宁湛不屑地道:“刀就是刀,剑就是剑,正是因为具有各自的缺点,才会具有各自的优势。若想追求极致的完美,只会铸出一堆废铁,废铁不会有任何兵器的缺点,但也不会有任何兵器的优点。”
铸造出绝对完美的兵器,是独孤鸿此生最大的梦想,也是他多年来最大的魔障。他花费了大半生的岁月,却始终没有铸出满意的兵器,因为他走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
没有任何缺点的完美兵器,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啊!也许,独孤鸿在内心深处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只是对着剑冢中耗尽自己心血的半成品,没有勇气去承认,也没有勇气去推翻自己错误的信仰。但是,此刻,宁湛却残忍地将这个事实说出,独孤鸿盯着宁湛,眼中杀气更浓。
宁湛毫不畏惧地迎视独孤鸿,虽然他十分狼狈地委顿在地,但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凛然威仪。这股威仪所带来的沉重压迫感,令独孤鸿一时竟不敢妄动。
“小子,既然你说老夫的兵器不完美,那如何才能铸出完美的兵器?”独孤鸿一步步逼近宁湛,血红的眼珠凶光毕露:“你若能回答这个问题,老夫不仅不杀你,还将入剑冢前铸出的最好兵器相赠。若是你不能回答,哼哼……”
“剑就是剑,刀就是刀,以其长处弥补其不足,以其优势胜过其缺失,便已是世间最完美的兵器。”宁湛望着独孤鸿,道。
独孤鸿皱着眉头,陷入了回忆。在他铸师生涯最辉煌的时刻,他曾集半生心血铸出两柄绝世好剑:一剑名圣鼍,一剑名荧煌。这两柄在世人眼中已是人间仙器的宝剑,从他阅历百器的锐利目光看来,却仍旧有着剑器不可逆改的缺陷。凝聚半生心血铸成的宝器,居然还是免不了缺憾,他深受打击的心灵魔障顿生,萌发了铸出集所有兵器之长,却无任何兵器之短的完美兵器的执念。于是,他为此放弃器门,为此修筑剑冢,为此离群索居,为此耗尽半生……可是,杂糅所带来的却是满剑冢的废器。这些看似惊世骇俗的武器,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脆弱得不堪一击,就像独孤鸿此刻的心,他疯了一般反复喃喃:“刀就是刀,剑就是剑……刀就是刀……剑就是剑……”
望着独孤鸿几近癫狂的脸,宁湛心中恐惧,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哈哈——”独孤鸿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浑浊的老眼滚出了泪水:“可叹老夫一心追求铸器的至高境界,竟忘了初入器门时,师父的第一句教诲:刀就是刀,剑就是剑,物性本天授,改之则逆天!做了近五十年的荒唐梦,老夫今日可算是醒了……咦,什么人?!”
极轻的脚步声从甬道内传来,宁湛和独孤鸿齐刷刷地转头。迷宫甬道的出口处,出现了一个人形轮廓。空地的月光下,渐渐浮现出一张鲜血模糊的脸,接着是伤痕累累的瘦弱身躯。
“年华!”宁湛看清了来人,大吃一惊,急忙跑去。
“宁湛!”年华看见宁湛平安无事,鲜血下的清澈眸子,星光般闪烁一下,却终归于黯淡。
年华颓然倒在地上,她的肩膀上插着一只狰狞的断手。宁湛手忙脚乱地扶起年华,这才发现那只断手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用硬木做成的假肢。年华不仅肩膀被木手洞穿,浑身也是伤痕遍布,连额上也在汩汩流血。
宁湛抱着年华,紧紧咬着嘴唇,仿佛受痛的是自己。
独孤鸿望了一眼年华,又望了一眼宁湛,道:“再不赶快处理伤口,她可就要流血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