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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
咸阳刑场。
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吵闹的人声充斥在本就躁动不安的空气中,整个咸阳城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到了这里,因为今日,是秦国大良造商君卫鞅行刑的日子。
秦国在经历变法之后,由原先被山东六国所不屑的西夷之地成为不容小觑的雄起之国,这其中功劳首当其冲的就是正被押解进刑场之人——商君卫鞅——但这让秦国崛起的变法领袖,却在孝公死后,因为朝中旧公族保守势力的迫/害而被处以车裂的极刑。
刑场之上,行刑者正为将要开始的刑罚而准备;看台之上,以嬴驷为首的朝中官员已在静默等候。
秦国国君端坐在高台之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正躺在刑场中央的商君身上。他的目光沉着却不平静,眼底仿佛有一把火,正燃烧着内心的不甘和愤怒。
嬴驷身边站着的就是力主车裂商君的太师甘龙,已在商君变法期间蛰伏多年,终于等到孝公殁去,他便借机教唆太傅嬴虔重提当年劓刑之仇而将攻击矛头指向商君,并集结党羽,最终迫使嬴驷将商君治罪,从而有了今日的车裂之刑。
嬴驷迫于公族压力才下令车裂,因此全程都保持缄默,不曾主动开口说过什么。嬴虔今日未来观刑,整场刑罚的主导权实际就落入了甘龙手中。此刻这三朝重臣虽然依旧面容严肃,但眼角眉梢已显露出了大仇得报的痛快笑意。
行刑官上前禀告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嬴驷仍是盯着商君不发一语。
甘龙等了一些时候,见刑场周围百姓的情绪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不稳定,他担心迟则生变,遂提醒嬴驷道:“君上,可以行刑了。”
嬴驷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显然对甘龙的打扰很不满意。但面对这位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的重臣,方才继位的秦君不得不暂作隐忍。为了缓解内心压抑的情绪,嬴驷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行刑台。
“君上。”甘龙立即上前阻止嬴驷道,“前方就是行刑台,君上止步。”
不满的情绪在嬴驷眉心一闪而过,他故作轻松道:“寡人只是想要将车裂过程看得清楚一些,老太师不用担心。”
嬴驷一面说,一面已经拂开了甘龙的手继续走向行刑台。
刑场周围的百姓因为嬴驷的这一举动而有了波动,有人突然下跪对嬴驷喊道:“君上,大良造为秦国兢兢业业,没有大良造就没有今日的秦国,请君上饶过大良造吧。”
有人带头,便有人附和。前来观刑的百姓几乎全部跪了下来,恳求嬴驷饶恕商君,停止车裂。
甘龙见状即刻下令道:“加紧看守,防止有人趁乱伤及君上。”
嬴驷望着眼前齐刷刷下跪的百姓,不由眯起了眼,问甘龙道:“老太师,如果寡人坚持行刑,你说这些百姓会不会冲上来?”
嬴驷的问题正是一种威胁,甘龙从面前的新君眼中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针对。但在朝中沉浮数十年,甘龙早已练就一身忍功,面对嬴驷的质问,他退后拱手道:“老臣恳请君上先行离开,以防不测。”
嬴驷仍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甘龙,甘龙也不抬头,随后便是其他臣工应和着甘龙的话,请嬴驷速速离开刑场——以免打扰他们报复商君的行为。
嬴驷却突然笑了出来,笑声昂扬,看是在安抚安龙一党,却听得人内心生寒。他的眼中是成百上千为商君求饶的百姓,那一声声的恳求传入他的耳中,也刺激着他心底的愤恨——身为一国之君却保不住一个为秦国披肝沥胆的忠臣,反而要因为这些专心权术之人亲手杀害商君,嬴驷心中的苦和恨比起那些百姓更有过之,却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如今唯有通过这些百姓之口,表达对甘龙等人的恼怒。
嬴驷反常的举动令甘龙更是忧心忡忡,他暗中和杜挚交换过眼色之后,决议逼嬴驷离开,但他正要开口,却听见嬴驷一声大喊:“行刑。”
行刑官在百姓越发高涨的哭求声中挥动了手中的马鞭,只听几声清脆的鞭响,五匹马同时向不同的方向跑去,马蹄踏着飞扬的尘土,顿时就迷蒙了人们的视线。
嬴驷看着那四肢大张的身体在马儿的牵动下变得怪异,但商君的神情即便在遭受这样巨大的痛苦之下依旧从容不迫,对比他身后正因此而暗笑的甘龙等人,商君气节已是昭然若揭。
已经放晴了多日的咸阳城在此时突然雷动轰鸣,响亮的雷声惊得马儿更用力地向外跑开,人声、马鸣声混杂在一起,被突然开始肆虐的狂风卷起,带向不知何处。
嬴驷迎风站在高台上,喝止道:“让寡人看完,谁都不准打扰。”
冰冷的语调喝退了众人,大伙儿只能望见那高峻伟岸的身影定定地站在高台之上,大风卷动了他的衣衫,但他却纹丝不动,见证着秦国一世功臣生命的陨落。
一声骏马嘶鸣之后,密集响动的雷声随之停止,狂风也离开了不宁的咸阳城,尘埃落定之后剩下的,只有刑场上已经碎裂的尸体和满地的鲜血。
所有的百姓为这一场残酷的刑罚而痛哭不止,但这样的悲伤并没有感染高台上的嬴驷。他仍旧沉着脸,神情冷静了许多,面对刑场上那具还在汩汩留着血的残尸,冷冷说道:“回宫。”
嬴驷离开刑场之后没再对这件事发表任何言辞,而是直接召见了樗里疾、公孙衍等一干武将议事,严禁任何人打扰。
方才禀退了侍者,嬴驷压抑多时的暴怒终于不再掩饰,疾走至案前,双手猛地砸向案头,一声巨响,已是充分表达了内心的愤怒。
樗里疾和公孙衍面面相觑,迟疑之后还是由樗里疾上前道:“君上息怒。”
嬴驷将已经蹿上心头的怒火强行压制下去,平复过情绪后才走去挂起的地图之下。
嬴驷在眨眼之间发生变化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措手不及,他们盯着巨型地图下站立的身影许久,在确定眼前的秦君确实已经恢复了理智之后才走上前去。
嬴驷对着地图沉思良久,道:“魏国近来频频犯境,寡人觉得再一味地只守不攻不光长了魏国的志气,更是挫败了我秦军士气。军心一旦不够稳固,不够强大,吃败仗的机会可就会增加很多。”
嬴驷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樗里疾等人也明白这位新任秦君在甘龙手里吃了憋,就想要在其他地方赢回来,重新树立自己的声望,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军功,显然,他的目标直接对准了魏国。
“君上言之有理。”樗里疾道。
“你们过来看看,咱们从哪里最容易打出缺口。”
几位将领心中早已有数,却不敢直言,嬴驷见他们支支吾吾的模样,虽说解道:“寡人要听的是各位的见解,无论你们心中想什么,只管说出来,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商讨。”
“秦、魏两军在河西交战多年却僵持不下,魏军虽多胜,但其国内消耗巨大,边防兵力已经步入从前,依据我们现在所有的情报,最合适的莫过于从庞城渡河,直接从岸门进攻魏军。”公孙衍道。
“岸门的魏军军力确实相对薄弱,不过……”嬴驷盯着地图上标注的岸门所在地,若有所思道,“岸门由魏错镇守,他的用兵之道,各位以为如何?”
魏错乃魏国名将,精于兵法,自然不好对付。
嬴驷抛出的问题正是公孙衍等人所顾虑的,但他们研究过现在两军的情况,唯庞城岸门一线攻破魏军的可能大一些,否则就要继续按兵不动,等待合适时机。
书房内无人再多一语,谁都知道如果当真发兵,这一仗关乎嬴驷在朝中立威,只许成功,不可失败,因此究竟打不打,无人敢做下定论。
长久的沉默让室内的气氛显得越来越压抑,公孙衍瞥了瞥樗里疾,见樗里疾始终垂首不语,他便也不做声响。但就在此时,他却听见嬴驷斩钉截铁道:“打。”
众人为之一震,齐齐将目光投向嬴驷,尽管对这一仗有所忐忑,但嬴驷的坚持也仿佛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作为武将,他们渴望在沙场上驰骋杀敌,尤其是在被魏军压制了多年之后,想要反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他们这种心情,和嬴驷受制于甘龙而心有愤懑正是异曲同工,因此君臣一心,也就无人反对嬴驷的这个决定。
“臣请命,率军攻打岸门。”公孙衍道。
“君上,让臣去吧,臣想动动筋骨可是想得紧。”樗里疾道。
众人被樗里疾逗笑,嬴驷亦展露笑颜,在樗里疾和公孙衍之间考量一番后,道:“那就令二弟率领秦军去和魏军比划比划,由犀首坐镇咸阳。”
“君上的意思是?”公孙衍不解道。
嬴驷眉间的笑容瞬间消失,年轻国君的脸上显露出稳重而又威严的神色,转身看着岸门所在,郑重道:“寡人随军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