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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生活中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那就是在事情持续变坏,坏到白热化的程度时,坏到你以为不可能再坏的时候,还将会出现另一件事情,它将会导致更加失控的状态,使得事情向着不可知的深渊滑去,令所有的人大惊失色。
之璐目前的感觉就是如此。其一,采取指纹的结果刚刚出来,两天前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整个房间没有留下外人的指纹;其二,监测的结果表明,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这个透露出的信息就更多了。上面两桩事实让人气馁,预示着凶手的狡猾程度之高。她此时坐在公安局的房间里,跟鲁建中和另一名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小王看着他们从小区保安那里拿来的录像带,准备接受第三次的打击。
带子快进着播放,车子驾进驾出,偶尔有人进进出出。重复累赘,之璐觉得没有看的必要,不过鲁建中依然坚持看下去。
果然,第三盘录像带开始后没多久,鲁建中让小王暂停播放,说:“就是这里。”
摄像头的分辨率很高,在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画面相当清楚。摄像头的镜头面向长街,由近及远,由上及下地往外看,最近的就是钟之璐。她头微微低着,挂着包,因为天要下雨而急匆匆地朝大门走,表情隐约带着丝丝缕缕的焦灼。之璐盯着屏幕上的自己,呆了呆。在屏幕上见到自己的脸,总是觉得不真实。
一旁的小王同样没看出哪里不对,说:“鲁队?哪里有问题?”
鲁建中走近电视,用手指着左上角,没有碰到屏幕,说:“把这个人,三个人中间这个,放大一点。”
细看,那里果然有个两三个小小的人,太远,以至于他们的面孔模糊不清,观其动作,大概是在匆匆地走路。小王正在一旁操作电脑,截取了图片进行处理放大,现在看上去更清楚了一点。依稀看出那个人穿着平凡,棕色外套黑裤子,除了身材比旁边几个路人高大似乎再无任何特点。
鲁建中说:“他就是上次在超市里跟踪你的人。我预料不差,他每天都在跟踪你,你对他有没有印象?”
闻言之璐冷汗淋漓,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屏幕,十分肯定,“完全不认识。”
一旁的小王忍不住插嘴:“有人跟踪你都感觉不到?这个人应该跟上次要杀你的那人脱不了关系。”鲁建中略略露出个笑,“她又不是警察,没有我们这么敏锐,自然不能感觉到有人跟踪。”
“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之璐唯有苦笑,“我走在路上,觉得人人都在跟踪我,看谁都不对劲,开始还觉得是我的错觉,现在才知道,其实我也未必错了。前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听到屋子里有响动,也以为是错觉,原来也不是。”
他们隔着桌子对坐,鲁建中目光稍微一偏,就能看到她那眼睛里流露出的无奈神色。坐在这张桌子后的女人何其多,可只有她,一个蹙眉就能让他心神不定。
想到这里,鲁建中心里一沉,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屋子里的电话响了。他离电话最近,顺手抓起来,越听脸色越沉,看得一旁的二人隐隐不安。一分钟后,他挂上电话,说:“两个小时前接到报案,新苑小区一名男子死在家里,死亡状况跟许惠淑很像,小王,找法医出现场。”
小王站起来,点点头去找法医。
之璐目光都凝滞了,迟疑了一下问:“连环杀人案?”
“不能妄下结论,目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动作迅速地朝门口走去,到离开公安局,都没有人开口讲话。
局里的车子停在门口,鲁建中扶着车门站住,微微低垂目光,定定看她,“之璐,务必小心。”他平时都叫她“钟小姐”或者直呼其名,可现在却不知道怎么了,说话的那个瞬间,他成功地把那个“钟”字省略了。他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关心,缓缓压下心里的刺痛感觉,又说,“你现在跟杨里有危险,公安局的人手有限,也不能确定你们跟这个案子有多大的关联,我们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着你。我建议,你还是回到你前夫身边,他有能力保护你们。”
这席话他说得深入肺腑,听得之璐直笑。
的确不无道理,叶仲锷也许是有能力保护她,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四面楚歌,精疲力竭。那次深夜采访回来,中途他们的车子挂在树上,几欲坠落数十米的悬崖,好容易才被解救回去。那几日叶仲锷正在北方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连夜赶回来,又怒又心疼地说:“你怎么一离了我就出事?”
便走边想着事情,心里却酸楚,那时候他那么在乎她,可现在呢?迫使她辞职,迫使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她毫无办法。
看到李凡的时候,他跟一个有着标准模特身材的美女从超市里相携着走向停车场,动作亲昵得让路人咋舌。之璐知道李凡喜欢笑,但是他现在的神情和肢体语言说明,笑容远远不能表达他的心情,只能用极度愉悦来形容,面容,包括头发都在熠熠生辉。
对有些人而言,兴奋或高兴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身边有那样一个美人的陪伴,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不高兴,哪怕是在花丛中流连多年的李凡也不例外。
似乎都没有多说话的意图,互相客气寒暄两句,之璐想想,没什么好说的话,抬脚要走,李凡忽然叫住她,笑容蔓延到了每一个动作,徐徐说:“请代我向叶兄问好。”
这句话是何意?之璐不明白,也没有想弄懂的打算。她送出个礼貌的笑容,结束了这个短暂的巧遇,搭乘地铁回家。
在地铁站里,之璐静静看着铁轨,忽然有种感受,人生就如同这两条轨道,有限而又无穷地延伸着,你知道它有尽头,但是你看不到,也找不到,只能看到站台里的那一点点数百米路程,就像人生那样,未来不可预知。
那天晚上,之璐接到了鲁建中的电话,他三言两语地把情况略作介绍:“死者叫庄华,是万博公司的财务科长,现在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两桩命案是有关系的,从伤口上判断,杀死庄华和许惠淑的是同一个人。具体的原因我们正在调查。”
之璐心如乱麻。万博公司的所在地,正是名门大厦;而大厦和万博公司的负责人,都是李凡;许惠淑的工作地点,也是名门大厦,诸多线索终于汇集到一个点上。
她略作思考,说:“我知道了,谢谢你,鲁警官。”
鲁建中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光说你知道了,光说你知道这个状况了,又有什么用?你有解决办法吗?”
这句话带给她的刺激比刚刚的那番话更让她震惊和无所适从。曾经,叶仲锷也这么说过她,不过她没放在心上。他说:“之璐,别逞强,别倔强了。能承认一个问题不等于你能处理它,能面对一个困境,也不等于你能化解它。你有很多事情都做不到,为什么不让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来解决?”
他说那话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在漫长的两年时间里她都没再想起过这句话,但此刻猛然忆了起来,并且觉得这话震得她耳朵发麻。扪心自问,她能解决这个案子吗?自己的性命还因此而饱受威胁,那个跟踪她的人又是何方神圣?
心思沉了下来。她来到厨房,默不作声地盯着刀架。她起码要保护自己。很快,她取了一把出来,又从柜子里翻出许久不用的刀鞘,和细长的刀身配合得完美无缺。
“之璐姐?”不知何时,杨里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门口,紧张兮兮地看着她,“你拿刀干什么?”
之璐对她安抚地一笑,“看看而已。”这不是好的谈话话题,她很快转移,“五一要到了,你们放几天?”杨里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愣才回答:“放三天。”
“想不想出去什么地方旅游?放松一下心情?”
杨里摇头,“不出去了,我去图书馆看书。”
之璐把刀搁在案板上,另一只手搭在杨里的肩头,“跟我那时候一样,喜欢看书。那等你高考结束了,我们再出去玩。”
结果四月三十号下班前接到通知,出版社搞了个活动,去爬城郊的明云山。理由是说,这群编辑天天在办公室坐得太久了,应该活动活动筋骨。因为是硬性规定,之璐也只有跟着去。
大多数同事都带了家属,邓牧华和贺清宁两个人穿着情侣装的运动服,说说笑笑,颇见甜蜜。最后分组比赛爬山的时候,他们三人给分到了一组。
这一带虽然经过开发,但还是难得的山野风光,空旷而清寂,原汁原味。山上树木葱郁,不时有泉水从山上倾泻下,他们边走边小声聊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艰难地爬到半山腰,此处树木数量多,被薄薄的雾气一绕,青葱翠绿凸现了出来,走在其中的人,远离了万丈红尘,宛如仙人。
风景如斯漂亮,但路并不算好走。贺清宁和邓牧华两人都不善走山路,互相搀扶着,之璐在一旁看得暗暗微笑。
挨着石头坐下来休息的时候,邓牧华感慨:“你倒是挺厉害的,根本想不到你这么会走这样弯弯拐拐的山路。”
之璐颇有点感慨:“小时候,爸爸带我回老家,老家那一带是山区,再说,大学时到处旅游,也锻炼过了。”
邓牧华叹息了一声:“还是读书的时候好,现在连个假期都没有,想去什么地方旅游又被拉到这里爬山。”
“是的,还是读大学好,”之璐赞同,“最近,我都想回去读书了。”
贺清宁倒是不同意她们的观点,笑着把矿泉水递过去,说:“别抱怨了,起码这是公款游玩啊。”
邓牧华一听之下就笑了,往嘴里灌了几口水,擦一擦嘴角后说:“之璐,我真觉得你可以回去读读书。说起来,前不久我碰到于老师了,她还跟我提起你来着,说你去念新闻系,可惜了,还说,做新闻哪里需要读到研究生?简直是浪费人才。”
于老师是之璐本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也是邓牧华的导师。之璐没想到这位曾经的老师还记挂自己,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心里却一动,说:“于老师现在还带博士吧?”
“都快退休了。怎么,想考博,再回学校去读书?”
考博,之璐思考这个问题已有好几天,一直拿不定主意,模模糊糊,此刻经过邓牧华这一提醒,就如同层层剥开笋壳,那个念头也如同新鲜的嫩笋暴露在清香的空气里,显得无比清晰。
那天晚上他们坐大巴车回到城内,人都快瘫软成了棉花,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杨里给她端茶递水,又去厨房给她煮面,上面还放了一个煎得正好的鸡蛋。之璐没想到杨里不但会做饭,面条也能煮得这么好,本来不饿,结果愣是把那碗面条居然吃了个底朝天。
之璐感谢她:“小里,都不知道离了你,我怎么过日子了。”
杨里眼睛里亮光一闪,躲开了她的目光,开口说:“之璐姐,你说反了。没有了你,我才不知道怎么办。我到现在,都没有认真谢谢你。我欠了你很多很多,真的,对不起。”
之璐摸着她的头发,正要开口说话,电话响了,是鲁建中打来的。闲聊几句之后,他很快切入正题,说:“明天有空没有?”
“有的。怎么了?案子有突破?”
听着声音,鲁建中似乎笑了一下,“想不想抓到那个跟踪你的人?”
简直是大喜,马上说:“求之不得。”
“明天上午十点,我来接你。”
见面的时候发现鲁建中并没有穿制服,他穿着淡蓝色的休闲服,除了眼睛不像,看起来就像个刚出社会不久的大学生。他们在市中心逛街,逛商场,跟这样的鲁建中在一起,之璐感觉相当新奇,也有些紧张。而两次无意中身体上的触碰告诉之璐,他腰间上别了枪。
鲁建中对她微笑,说:“自然一点,就像你平时那样。别慌,也别乱。”
之璐驻足,深深吸气,点头。
此时正是五一长假,大街上人来人往。鲁建中跟之璐谈起庄华的案子,说:“法医已经完全确定就是同样的凶手所为:死于自己家中,一刀穿破心脏毙命,被另一人分尸,现场没有留下指纹,但有两个模糊的脚印。而根据我们调查取证得知,庄华和许惠淑的确认识,但是也有相应的解释,他们每天在一栋楼里出没,怎么都能混个脸熟。要说到熟悉的程度,没人知道。”
在调查中得知,庄华非常能干,有口皆碑,并且他沉默寡言,极少说话,没人能从他表情上看出什么,就像是一台工作机器。说到这里,鲁建中意味深长地说道:“循规蹈矩的人被杀是最扑朔迷离也是最难调查的案子,要么是死案,因为你找不到作案动机;要么,真相惊人。尤其是庄华,他有身份有地位,万博公司的财务科长,掌管一个有着千万上亿资产的企业的财务,无论如何都跟‘钱’脱不了关系。”之璐深以为然。
中午吃饭的时候,之璐坚持要请客。因为她的原因,害得鲁建中和小王不能好好休息,她非常内疚。她以前做过公安线上的一些新闻,两人有共通的话题,因此,相谈起来,气氛融洽。融洽到她一时间都忘记他们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以为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
“你怎么想到要做警察的?”她喝着滚烫的橙汁,问他。
“为人民服务啊。”鲁建中说完就笑起来,笑得眉目舒展,“其实很简单,我爸爸是警察,我就考了公安大学,毕业之后就分配回了江州,进了刑警大队。”
“刑警尤其辛苦,”之璐说,“连个完整的假期都没有。天天见到的,都是社会的丑恶面,都是人类为了私利而互相伤害。”
“不错,警察做久了,就会渐渐发现,有些人能险恶到什么地步,另一些人就能有多么善良。”
之璐深深为这番话折服,“有魔鬼的地方,必定有天使。虽然更多的人和事是模糊不清,没有界线,但总是更接近善良。”
下午的阳光灿烂透明,之璐跟鲁建中道别,用一种无心的步伐朝既定的巷子走去。白天有鲁建中在一起,完全不觉得怕,甚至都不在乎。此刻独处,恐惧终于浮出水面。
莫不相识的路人迎面走来,潜藏在他们身后的未知,潜藏在他们心里的恶魔蠢蠢欲动。她告诉自己要冷静,把来人一个一个看过去,竭力看得仔细;虽然心乱如麻,但强行克制自己,紧了紧自己的挎包——那里面有她最后的武器。
电话声乍然响起。本来就紧张的神经瞬间绷直,如同没有调好的琴弦,碰不得,哪里都不对劲。挂上电话,之璐长长松了一口气,露出了这数日来第一个轻松的笑脸。
所料不差,那人果然跟着她走进了巷子,潜藏在路边小屋的鲁建中和小王用了三五分钟的时间,把他制伏,戴上手铐。
之璐在小屋里见到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隔了一会才问:“为什么跟踪我?”
此人倒是颇有几分胆色,完全居于下风也无所谓,笑了笑,没说话。
鲁建中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上衣左兜里似乎有东西,于是示意小王把他衣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此人皱眉,说了第一句话:“你凭什么搜身?”
鲁建中瞥他一眼,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威严和冷淡的语气回答:“你还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就凭你跟两宗谋杀案,一宗谋杀未遂案有关。”
男人扬了扬嘴角,“跟我没关系。再说,证据呢?”
说话间小王已经把他衣兜里的东西拿了出来,一个带着液晶显示屏的方形仪器,薄薄的,臂火柴盒大了一些,屏幕漆黑一片;还有一只绝对属于高科技范畴的手机。之璐不认识这个东西,鲁建中皱起了眉头,跟她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之璐有些诧异,还是把手机递过去,看着鲁建中熟练地打开手机,取出电池和手机卡,片刻后又把电池和手机卡原封不动地装回去。一通研究后,他把手机还给她,说:“你的手机里安装了精密的跟踪定位芯片,外面很少见。”
之璐觉得无与伦比的荒谬,“你是说,有人跟踪我?”
“看来是这样。”
犹自捏着手机发愣,可小王却再递过来另一部手机,说:“这人的手机,他拨出的电话都是一个号码,你看这个号码熟悉吗?”
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她盯着那张电话号码良久,终于笑出来,只是小小的微笑,却笑得眼睛酸麻。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可能是静水一潭,会包含很多的挫折和伤痛,还有,无法相信的事实和背叛。
她仰头看了看这个比她高了很多的男人,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叶仲锷让你跟踪我的。”
如果你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伤害着你自己的同时又伤害着你最爱的那个人的时候,那么你多半会不停地、反复地、无限地放大这个想法,心理学上管这叫做伤痕记忆。
这番话是心理医生朱实劝告之璐时说的。言下之意,就是要她刻意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可她发现,做到很难,起码,她无法克服这个困难。在出租车里,她紧攥手机,反复地想着叶仲锷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的所作所为。
站在那栋高达恢弘建筑的茶色旋转门前,之璐脚步滞留了片刻,她第一次来这里,进去后禁不住稍微一惊。大厦一层是接待大厅,宽阔高大得不可思议,放眼望去,黑色大理石地面,纯白色墙壁,数根青色的柱子散落在厅内各处。简洁明快,让身在其中的人都觉得舒服,一心想待在这里,再也不用出去。
虽然是五一假期内,此处并不寥落,时不时地有人进出。之璐脸色不好,朝电梯走过去,同时回忆着叶仲锷的办公室坐落在哪一层,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前台笑容甜美的小姐叫住她:“小姐,你等一下。”
大厅空旷,似乎都有回音,犹如此处磨亮的地面一样光滑。之璐不得不站住,说:“什么事情?”
她的语气有些僵硬,但小姐的礼貌堪称完美无缺,徐徐道:“请问您找谁?”
之璐冷淡地说:“叶仲锷在不在?”
那位小姐一惊,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直呼董事长姓名的女子,顿时猜到她恐怕身份非同一般,不敢轻易得罪,问了她的名字记下,拿起电话,拨了电话到刘秘书处询问。
电话那头的刘秘书仿佛是有预知一样,简洁明快地回答说:“来人是不是叫钟之璐?让她在楼下等一等。”然后交代了若干事宜。
于是前台小姐搁下电话,笑着跟之璐开口:“叶总正在开会,请问,您有预约没有?”
之璐皱眉,“那,他什么时候能开完会?我要见他。”
小姐忍住满腔疑问,微笑着请她去大厅的沙发上坐下,片刻后接了水送过来,说:“等叶总开完会,我再叫您。”她转身,高跟鞋踩者地板,声音清脆。
结果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眼见得夕阳西下。之璐性子本就急,其间数次不耐烦,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前台小姐甜美的笑容实在让她节节败退。起初是等得心焦,咬着唇在原地走来走去,那些的话在心里无数次地演练。后来是生气,气得心口疼,把盛水纸杯都捏成了一团,低头一看,恨不得那纸杯就是叶仲锷。最后已经彻底没了脾气,站起来要走,前台小姐觉得时机已到,几步过去叫住她:“钟小姐,请上楼吧。”
见还是不见?最初的气势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她上了电梯。
叶仲锷的办公室跟她想象中并无差别。之璐跟刘秘书有过数面之缘,招呼之后,她领着她进了办公室,从外锁住了门。
这间办公室相当宽大,卫生间茶水间一应俱全。大面积的玻璃被安装在房间朝南的方向上,夕阳斜了进来,照亮了背面墙上挂着素色壁毯。壁毯下是长长的象牙白的沙发,上面有浅蓝色的靠垫;地面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乳白色的细纱软帘将室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而他就正站在窗前,照例是深色西装,房间明亮,他的背影和光线混合模糊,宛如一片阴影。
之璐不做声,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扔在他的办公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动作有点大,小巧的手机一滚,跌落到毯铺上,声音较刚刚那声,小得多了。
叶仲锷这个时候才回头,看了一眼她,目光又停在手机上,没有表情。
不过一瞬,过往的回忆又被勾起来。他提出离婚那时候,也是这个表情。之璐定定神,冷冰冰地开口:“想见你一面还真难啊。这手机是你送给我的,有两年了吧,我不敢要了,也要不起了,特地来还给你。顺便问问,里面的跟踪芯片是怎么回事?”
叶仲锷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看她,“之璐,你就是来我的?我还以为你能想明白了。”
顿时明白过来,那一个多小时的等待,就是叶仲锷存心安排的。他的确了解她,特地把她的脾气都磨没了,才肯见她。真是高明,高明。
想明白了这节,之璐猛然觉得头晕,她重重吸了几口气,尖锐地开口:“还有个问题我不明白。叶仲锷,你还背着我干了些什么?让我在楼下等一个多小时,派人跟踪我,让报社辞退我,让我找不到工作……你有一天尊重过我的意思吗?我就活该任你搓圆捏扁?把我耍得团团转,看着我做困兽之斗,大概挺有意思的?”
接到私家侦探周云电话的时候,叶仲锷就已经知道她会来,并且目的明确,就是来吵架的。他刻意让她在楼下等了等,让她有时间平息愤怒。叶仲锷阖上眼睛片刻,开始再一次的思考。不论什么大风大浪都能想办法成功解决,可偏偏一面对她,一面对所谓儿女情长,立刻技穷。
他脸色阴郁,目光锐利如刀,眉头渐渐地锁了起来,说话的速度很慢:“之璐,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我们认识五年多,结婚两年十个月,你就得出这么个结论?原来,我不尊重你,真是前所未闻。你扪心自问,什么时候当我是你老公了?你要做记者,我依你,我支持你;你不要孩子,我也选择不要。你还要我做到什么地步?”
之璐心里长起了巨大的仙人掌,锐利的刺,细密地没入心脏,轻轻晃动也会疼痛,可是她不顾,声音陡然拔高:“这个手机,我用了整整两年啊,原来那么早,你就开始监控我。这段时间,你知道我天天疑神疑鬼以为自己有病?你知道我已经被吓得神经衰弱了?叶仲锷,你凭什么这么做?”
叶仲锷心凉透了,冰冷的愤怒夹杂其间,平时绝不会说的话,此时顺利地脱口而出:“我凭什么?不让人跟着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是不知道,你知道!”之璐不甘示弱地看他,嘴下也不甘示弱,“我是什么人,什么性格,你不是不知道。我受够了,恨透了你对我生活的干涉。如果我的安全需要你用跟踪我调查我的方式实现,那我宁可不要!路是我选的,是死是活,都跟你没关系!”
叶仲锷“霍”的一下站起来,盯着她,英俊的面孔愤怒得扭曲,摁在桌上的双手青筋历历可见,“你是我老婆,你居然说你的死活跟我没关系?钟之璐,怎么以前我没发现你这么自私?”
之璐无声地笑了笑,笑完了觉得不够,再笑。
“现在,不是了。”之璐轻轻说。
她说,现在不是了。,对,这句才是现实。话说得再漂亮,哪怕再爱她,可现实始终大于一切。他了解她的性格,也因为她的性格她的聪慧她的美丽她的正直义,无反顾地爱上她,到现在都没有后悔,可是,人的一辈子,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会被延长,在这漫长的生命里谁都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叶仲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不再看她,伸手指了指门,“我也受够了。你出去。”
她踩着地毯出去,脚步无声。拉开门的时候,她想起一件事情,停了停,说:“等小里高考完,我会尽快把房子还给你。”
之璐独自坐着电梯下楼。她并不想说这些,可是那些伤人伤己的话,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她嘴里跑了出去。伤痕记忆,惨痛,破损,而且无法自拔。她这么想着,眼光一片茫然,很久,眼泪爬了满脸。
离开后才想起应该给鲁建中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可手机已经扔在叶仲锷的办公室,里面的电话也没有保存,又不能回去拿,一时有些发怔。以前的手机给了杨里,得去买个新的手机了。这么想着,脚步一拐,去了一家手机超市。
之璐对手机向来没有要求,能打电话发短信就可以了,很快就买下一个小巧的手机,一千出头,倒是便宜。
假日期间,商场里在搞活动,买手机送两百块话费,她想,这么多话费,何年何月才能用完?以前做记者时电话络绎不绝,现在,都不知道还能跟谁打电话。
她记得的电话号码不多,家里的,父母家里,想了想,打了个电话告诉父母换了个手机号,果然被批评:“怎么老换手机号?”
回去的路上堵车得厉害,乘客们久等不住,纷纷下车步行,很快公车上只有寥寥数人。之璐向来都是随身带着书,于是拿出书开始看,翻了几页之后抬起头,看到了杨里,她背着她那只很旧的书包,脚步匆匆,从拥堵不堪的车辆中间穿过去,到了对街,朝附近公车站走去。对街的方向并没有堵车,交通便利。
杨里并没有说过今天要出门,现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家里学习才对。顿时想起鲁建中曾经说过,小里瞒了一些事情。
之璐嘴角一抿,也跟着下了车,她一路小跑,可是依然没能追上杨里,眼睁睁地看到她上了291路公车,恰好有出租车缓慢经过她身边,她上了车,指着前面的291,说:“师傅,麻烦你跟在那辆公车的后面。”
实事证明之璐多心了。杨里并没有去别的地方,她在嘉禾路口下了车,拐进了熟悉且窄小的巷子口。之璐在出租车里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恻然不已。不过是想回家看看,回到那个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的家。她本想下车跟着她一起回去,可伸手拉车门的时候,又顿住了。刚刚还颐指气使地指着叶仲锷跟踪她,可她现在又在做什么?跟踪杨里?于是,手缓缓地放下来,跟司机说:“去一趟公安局。”
在公安局门口遇到那个跟踪她的男子独自一人出来,神情悠闲,看来确无可疑。她面无表情地站住,盯着来人。
那个男人对她点头招呼,主动开口说话:“你可以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跟着你。不过,钟小姐,我有一言劝告。”
一瞬间只觉得荒唐。跟这样一个把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的人谈话,完全处于劣势地位,她好不容易忍住怒气,语气僵硬,毫无回转之意,“不劳你操心,我没兴趣知道。”
男子笑了一下,靠着树,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后方说:“钟小姐,你实在不应该对叶总生气,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让我跟着你,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我早劝过他,让你吃几次大亏,肯定就能学得收敛一点,工作的时候不会那么咄咄逼人,也不会那么不管不顾。可是,他不听。”
说完见之璐垂首,目光低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他继续说:“以我对你的观察,你相当聪明,又是新闻记者,世事人心也看得清楚。决定成功的,除了个人能力,也有别的客观因素。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可在你自己身上,就拒绝相信这个道理,一厢情愿地认为都是你自己的能力,这样,实在不好。”
“是啊,你说得都对,都对。”之璐习惯性地紧了紧挎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带子,被人说中心思,加上刚刚跟叶仲锷吵了一架吵得心神俱裂,这番话听得她都站不稳,负隅顽抗地笑一下,守住最后的防线,连连点头,“每一个人都要把这话跟我说一遍,不停地重复,都是我的错,我都听着呢,谢谢指教了啊。麻烦你回去转告叶仲锷,我们现在半点关系都没有了,行不行?”说完也顾不得看他的脸色,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
几步之后听到一句话从身后飘来:“还有一句,最大的敌人往往在你身边,你应该多留心那个叫杨里的女孩子。”
她在公安局里找到鲁建中,他告诉她,跟踪她的人,是本市的一位私家侦探,叫周云,在那个行业颇有名望。
鲁建中给她看周云的口供记录,有含量的信息不多,叶仲锷三个半月前雇用了他,让他确保她的安全。至于什么原因,周云说,叶仲锷没有告诉他,他自然也不会多问,无非是拿人钱财帮人做事而已。
鲁建中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人对她不利,那天晚上她差点被人杀害又是谁干的?
他回答说,不清楚,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应该可以肯定,的确有些人想对她不利,具体是什么人,他一无所知。
之璐抚额苦笑,觉得不对,“原来周云都跟踪我三四个月了,我还真是迟钝。”
抬头才发现鲁建中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他低头看着周云的口供,凝眉深思,自言自语地说:“奇怪。”
“奇怪什么?”
鲁建中看一眼她,正要开口,小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信封,“鲁队,刚刚收到一封信,寄给你的。”说着把信封递过来,“你看啊,这信挺蹊跷的,没有寄信地址,收信地址是贴的纸条,打印出来的。”
信封里掉出来几张纸片,之璐没有看到上面的内容,几页纸扫完,一旁的鲁建中和小王脸色均是一变,两人愕然对视一眼,好奇心发作,之璐一时没忍住,问了句:“是什么?”
鲁建中瞥她一眼,伸手在字前一挡,迅速折好,站起来说:“我去跟局长汇报一下。”
心知他们有事不能告诉自己,之璐知趣地不再久待。心情沉重,脚步也沉重不堪。在这两桩案情上,鲁建中并没有瞒着她什么,因而刚刚的行为也就显得刻意,那看似随意伸手一挡的动作,竟像是怕她看见信上的内容。
回家的时候,杨里也回来了,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她倒水的时候,之璐顺手拿起两张卷子看了看,顺带着指出英语卷子里的语法错误和语文卷子里的错误,诧异她怎么错了那么多,随即想起下午的事,深深叹息,拍拍她的头,“我知道你很想你妈妈,也很想抓到凶手,可是这些事情,怎么都急不来。一切事情,高考后再说。”
杨里眼神闪烁不定,轻轻问:“之璐姐,已经有两个月了吧,我听说,刑事案的最佳破案期限就是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内都破不了,再破案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如果警察抓不到杀我妈妈的凶手,怎么办?”
“我觉得,应该能找到。”之璐说。
杨里固执地追问:“能找到,抓不到又怎么办?”
一时哑然,公安机关的破案率的确不是很乐观的数字,所以从来不对外公布。而且两个月过去了,鲁建中也没有查到什么具有决定意义的线索。她只好避重就轻地回答:“小里,如果我被杀了,就不希望有人为我报仇。你妈妈肯定也是这么想的。真的无法破案,你不要背包袱,好好生活下去。”
吊灯白亮的灯光下,杨里的表情不再是她以往成熟和忧伤交织的神情,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很多岁,几近苍老,她说:“之璐姐,好好生活下去,你说,怎么可能呢?你能做到吗?”
之璐吁出一口气,没有回答。其实心中已有答案。
礼记里怎么说来着,父母之仇,不仕,虽除丧,居处犹若丧也。弗与共天下,不可以并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