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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雪卿倏忽清醒过来。
是了,婚礼已经结束了,然后呢?
卫飞卿正朝段芳踪问道:“前辈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手抚着冰棺,段芳踪哑声道:“我要带阿心回关外了。”
这是众人都知晓的事了。
然而众人目光不约而同都望向那冰棺。
千年*玄冰所制的冰棺自然不易融解,是以能从山下一路抬到这山顶上来。只是一天与一个月绝不可同日而语,退一万步说,即便这冰棺当真能坚持到段芳踪将岑江心千里迢迢带回牧野族,可以后呢?这冰棺离开终年严寒之地,终究不可能长久不化。
而早已逝去二十年的岑江心尸身一旦得见风霜,其结果众人根本不必想象。
目中似有些哀伤,有些不舍,有些凄凉,痴痴看着棺中女子半晌,所有情绪终究化作决绝,段芳踪一字字道:“我会烧了她。”
两声短促的惊叫同时响起,梅莱禾与岑江颖各自上前一步,梅莱禾眉头紧蹙,岑江颖满脸无措,看着段芳踪又看看冰棺,眼泪夺眶而出。
众人闻言多少都有些意外,转念却又想到除此确实没有第二个能让他将岑江心带走的办法,做这决定最痛苦的只怕还是他自己。想到此处,即便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当的,却也开不了口了。
沉默半晌,卫飞卿慢慢道:“如若你选择留在此地陪伴她,便不会有这问题了。”
现在想来,当初段芳踪执意要夺得九重天宫想要一生待在此处,并未就没有这一重考量。
段芳踪说出了最艰难的话,此时反而轻松了,甚带了两分笑意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对,她最想做的事,大概是随我回家乡看一看。”
直到傅八音夫妇站在他面前,叶清缚说出无缘与岑江心成为好友的遗憾之时,他才恍然当年他与岑江心聚少离多,只怕岑江心也曾默默遗憾未能结识他的几位兄长吧。他总是粗枝大叶,而卫飞卿此番能替他弥补这番遗憾,委实令他感激之至。
点了点头,卫飞卿玩笑道:“等了这么多年方只重逢这一刻,前辈舍得吗?”
沉默片刻,段芳踪淡淡叹息一声:“红颜枯骨,是她就好。”说罢一手托起冰棺,又要往外行去,见卫飞卿跟他身边,想了想道,“人的情意都是放在心里的,心中情意不断,外力阻隔都是枉然。”
他这话似是而非,似是在说他与岑江心之间牵绊,又似乎代指一些旁的什么。
旁人或许听不明白,但卫飞卿是何许人也?只暗暗想道这样一个万事都不过心的人,对待儿子的事却终究有一分有别于旁人的细致与敏锐。
只可惜他……听懂了也是枉然。
*
火化便在光华宫外不远处、成天山顶上进行,卫飞卿本建议连同冰棺一起火化,纵然多花费一些时间,却也不会让岑江心遗体有损,段芳踪却执意开棺。
开棺一刹,包含段须眉、岑江颖和梅莱禾在内的所有人都默契退后数步去,任谁也没有见到岑江心在那刻究竟变成了何等的模样,是迅速风化成了一具干枯的白骨,还是化作更丑陋的模样?
唯一见到的段芳踪俯下身去,将脸埋入冰棺之中。
执意开棺,只为一吻。
如他自己所言,红颜枯骨,只要是她,与他本就没有半分差别。
二十年的思念,也都只化作这临别一吻。
半晌段芳踪声音微颤道:“眉儿,你过来。”
段须眉行了过去。
父子二人将岑江心尸身架入柴禾之中,再共同点燃了火把。
等待尸骨成灰的过程当中,卫飞卿将齐聚了一整日的人一一遣散。秦清玄临走之前,默默将一朵野花放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看着他眼眶通红的模样,卫飞卿不由笑道:“秦殿主真是个温柔的人。”
摇了摇头,秦清玄有些低落道:“只是个无论发生何事也无法改变分毫的无用之人罢了。”说罢向段芳踪几人行了礼,转身大步离去。
待到山上只剩寥寥数人,段芳踪眼睛仍看着那还在噼啪燃烧的火焰,口中淡淡道:“我们今次离开,这一生大约是不会再入中原了。我与这地方、这地方的人纠缠了数十年,但缘分到此也该尽了。”
他这话是说给他身边的卫飞卿听。
而卫飞卿也知道他口中的“我们”是指谁:他,封禅,傅八音,或许还有……段须眉。
这几个人的名头都曾经威震中原武林,曾经在武林之中掀起惊涛与骇浪,然而他们又都是那些名利追逐与争斗之中的失败者与牺牲品,只因终究他们都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他们都有自己肩负的责任,也有自己追寻的自由。
如今他们想要的东西在这个地方已经不可能追寻得到。
今次一别,再无会面之期。
转过头来看他,段芳踪道:“我虽不知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我观你的模样,时不时便觉你比我们这几个垂暮的老家伙还要了无生志。”
心下一惊,卫飞卿有些勉强笑道:“若有谁敢认为几位前辈‘垂暮’,那必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日你所说的那些话,我都很认真听了,觉得你当真可怜,也很可怕,同时又有些可敬。”根本不接他那话茬,段芳踪悠悠道,“我希望你无论做什么都好,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
他的初衷?
卫飞卿有一瞬茫然,随即了然。
他最初开始反击,也不过是想要安安稳稳活下去而已。
他的初衷,不过一个生字。
有些复杂看一眼段芳踪,卫飞卿道:“前辈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呢?”
段芳踪似笑非笑看他道:“难道你这样尽心尽力替我们一家着想,不是因为那臭小子的缘故?”
不自在轻咳两声,卫飞卿正色道:“还因为前辈顶天立地,是我很喜欢的人。”
段芳踪爽快道:“我和你说这些,一则因为那臭小子,二则却也因为你是我很喜欢的人。”
两个互相“喜欢”的人相视一笑。
*
待尸骨终焚成灰,已是暮色四合。卫飞卿眼见段须眉与段芳踪一起将其中骨灰一捧捧拾起,最后交由段芳踪封存,而他自己则行到几步开外的山崖边去。
仿佛着了魔一般,卫飞卿无法控制的任由自己疾行几步朝着他走过去。
段须眉对他到来连一个眼神也欠奉。
两人并肩而立,默然无语,任由山风在旁呼呼作响。
良久卫飞卿终于道:“回去之后,我就要筹备与阿筠的婚事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声音竟万分干涩,仿佛是在喉咙口磨砺了千万遍这才终于胆敢说出口。
段须眉转过头来看他,只是静静看他,依旧一句话也不说。
暗暗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卫飞卿又道:“是不是……我该与你告别了?”
心知肚明的事,却非要人亲口承认他才肯死心。
半晌听段须眉“嗯”了一声。
卫飞卿想着那日,他也是看着段须眉转身背对他,一步步走开,身影既埋藏痛苦又不掩决绝,而那样的痛苦与决绝都是他造成的,他没有资格挽留,没有资格安慰。
与今日又有什么分别?
他却非要抓住一切的借口与机会赶来再见一面,再多受一次罪。
或许今后再有任何能受这罪的机会,他依然会甘之如饴的巴巴赶去。
从怀中掏出十数日来贴身收藏的铁牌,卫飞卿默不作声递到段须眉跟前去。
默默看那铁牌半晌,段须眉终道:“你收着吧。”
如蒙大赦,卫飞卿用完全不符合他身份气度的动作急慌慌收回了那铁牌。
段须眉看在眼里,目中似浮现出零星笑意。
捕捉到那点笑,卫飞卿便觉整个人终于有了一丝的轻松,有些突兀问道:“你心里对我的仇恨可解了吗?”
段须眉似笑非笑看着他:“你那日握着我的手往你身上戳刀子惹我心疼,不就是为了化解我心中仇怨么?”
“心疼”这词用得好不明目张胆,卫飞卿无法自控地红了一张俊脸,竟有几分手足无措。
但段须眉道出他心意,却又让他颇觉心甜。
强迫自己去怨恨自己钟情之人,那是何等自虐之事。前有贺修筠受他误导憎恨自己亲生父母近十载,后有段须眉被迫承受他一遭成为自己的灭门仇人不得不扬起屠刀。
这是卫飞卿必须要解决的事。
哪怕他明知段须眉的仇怨化解是如此轻易。
而他所为也不过是给段须眉一个原谅的借口罢了。
他始终还是在领受着这人数不尽的便宜与心意。
而后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他们没有说什么了。
他们面对面默默站立了半晌,而后段须眉往前一步,将嘴唇凑到他唇边亲吻了他。
没有唇舌纠缠,没有缠绵悱恻,只有因吹了半晌的凉风而彼此冰凉又有些粗粝的唇与唇互相轻贴。
如此冰冷,又如此热烈。
冰冷得卫飞卿一颗心如坠无间地狱,热烈得他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一瞬间炸开无尽烟花燃烧殆尽后再无知觉。
一吻如心花齐放。
一吻如终夜长临。
卫飞卿不记得自己流眼泪了没有。
只是这么多年来所追寻的东西,好像在那个刹那终于有了某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