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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条镶着刺刀的长枪呈圆形逼拢,我能感觉到后背隐隐被刀尖刺中的疼痛,或许只要这条枪再往前送上几公分,它会深深扎进我的身体里,甚至我会被它整个地挑起来。脑中一直闪现出这种恐怖的情形,但脸上仍是冷淡地对着马上的形容严肃的男人。
他看着我,冰冷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动,忽然我又想起在马西亚卡丛林遇到的戴利,戴利的眼神不会冰冷,藏在帽子下面小而亮的眼睛闪烁着啮齿动物的狡诈,但是面前的达斯不狡诈,不过我敢肯定他绝对是个残忍的刽子手,会毫不留情地杀死所有人。
我的目光短暂地瞥过达斯回到手中,手术台上的迈阿密的身躯在瑟瑟发抖,握着他的手的雪莱也几乎要吓晕过去。我摇了摇头,此刻病变的阑尾已经成功摘取下来,最后要做的就是清洗腹腔和缝合切口。我拿起一块浸着血的纱布,混合着血腥臭味的马鞭划破空气打在手背。
“请所有不相关的人离开,我们正在进行手术。”我愤怒地瞪过去。
“你是谁?”奇怪的是这个残酷男人的声音并不冷,暖暖的,从嘴唇里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阳光映着竟然有些耀眼的感觉。我看着他,忽然想到了海岸上被阳光晒得发烫的一粒粒细沙,还有那一棵棵挺拔葱翠的椰子树。
有时候人的外表总是与内心相反。
“我是医生,请不要影响我们进行手术。”我干笑着。
达斯盯着我似乎在深思,半晌从马上跨下来绕到我的身后,我侧过身去看他有什么举动,忽地他伸出手就朝我面上抓过来,我赶紧避让,但戴在脸上的口罩还是被他扯了下来。“狡猾的中国女人。”他的语气中颇为嘲讽。
这家伙果然认出我,我心里直道不妙,以现在的情势看来达斯还在为以前的事耿耿于怀,弄不好他直接一枪崩掉我的头。
“你为什么不逃走?”他逼视着我,咄咄的语气喷溅到我的面上。
这个问题立刻使我严肃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因为这是我的战场。”我想达斯也会明白的,因为他是个军人,懂得在战场上士兵是绝不可能退缩或是逃走。
他哦了一声,嘴唇边勾着一缕不知是嘲笑还是惊讶的笑容,他转身去瞧手术台上的迈阿密,此时迈阿密已经吓得不能说话,满脸淌汗。达斯一直凝视他,忽地从腰里掏出枪抵在迈阿密的左太阳穴。
“不要,住手。”我被这意外惊呆,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抢枪。
砰——
短暂的一声响,血流迸溅,我的手伸在半空中,眼睛里只能看到血红的一团。许久我才能看清面前的一切,躺在手术台上的迈阿密,颞部被子弹打出一个小碗大的血窟窿,鲜红的血翻着气泡沿着耳朵根流淌下来,他睁着惊恐的双眸,两眼的睫毛还湿漉漉的粘在一起。
在临死的瞬间,这个年轻的男孩子流过泪了。
“还我的儿子。”在一旁已经吓晕的雪莱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她艰难地撑起身体,伸出双手向达斯扑过去。但是不等她接触到达斯,伺伏在背后锋利的刺刀就已经深深地扎进她的身体穿透到前胸。
她倒在地上,用怨毒的眼神狠狠地瞪着达斯,然后转过脸去看手术台上的迈阿密,顿时她的脸充满了渴望和母爱的慈祥,枯瘦的手一直向前伸出想要抓住儿子的手。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再次响起,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达斯若无其事的将枪收回自己的口袋,露着几颗白白的牙瞥着我道:“现在你的战场已经没有敌人,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是钻石商人还是医生?”
“你错了,医生的敌人从来不会是病人,他们的敌人是……”胸腔里的愤怒被烧得红红地,冒着烟,随着身体里燃烧的血脉一起涌将出来。眼前的魔鬼在片刻间杀死两个活生生的人,瞬时我恨极他的淡然自若,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医生的敌人只是病魔,和一切阻碍病人康复和治愈的障碍。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没用的人不必要活着。”他说得很轻松。
怒发冲冠,所有人都有活着的权利,没有谁有权利剥夺。手里还捏着那柄小小的手术刀,我咬着牙转过身体面对达斯,他脸上挂着嘲讽的笑意,我凝望着那缕笑,手里手术刀的刀尖毫不迟疑朝着他的胸口戳去。此时只要杀了他,就能替所有无辜惨死在他手下的亡魂报仇。
手在半空中被拦截下来,达斯面色凶狠,左手用劲捏住我的手腕。“女人永远不要想着和男人作对,你要为你愚蠢的举动付出代价。”
我能想到那个代价,每个人都免不了的一死,其实死又何怕呢,只要死得值得,死得其所。
“把所有的人都赶出来。”
“反抗者全部杀死。”
不到半个小时,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驱逐到村中的空地,数百个持枪的联阵士兵将他们团团包围。达斯威风地站在人群前面,用眼睛示意部下将我拉出来。
“我是达斯上校,今天到村里是想帮助你们,但是有一个中国女人企图袭击我,现在我已经将她抓获,等待她的将是塞拉利昂的刑法。”
他用眼睛斜觑着我,嘴角边尽是轻蔑和嘲弄,我立即怒视回去。
“这个中国女人试图刺杀我,现在我决定将她的双手砍去以作为对她的惩罚。”
“你干脆杀了我。”我忿恨不已,砍我的手还不如一枪结果我。
“别想死得太容易,对于你的欺骗我还没有决定如何惩罚你。”他冷哼。“行刑。”
我被两名联阵士兵按到地上,然后将我的双臂压在一块大约两厘米厚的木板上,我听村民们说过,联阵士兵中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砍手队,砍手队的作用就是为了震慑那些支持政府的平民,几年前卡巴总统竞选时提出一个“未来在你们手中”的口号,凶残的联阵竟然冲进弗里敦砍掉平民的手臂,一时间尸横遍野。
据说砍手队会随身携带一块木板,以便随时对平民实施处罚,美名其曰要从心理上震慑敌人。我看着地上的这块木板,洇着几块已经变成乌黑的阵旧血渍,透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想着有多少人在这块不起眼的木板上失去了手臂。
可是对于我,失去手臂那意味着什么,我将再也不能拿起手术刀,不能去把病人的脉象,什么都不能干,那我还能是一名合格的医生吗。
不能,不能,不能砍掉我的手。
我好想大声地喊,抬起头看见前面噤若寒蝉的人群,他们在担忧地看我,嗫嚅着干枯的嘴唇。我在人群里看到塞娜一家人,还有马萨罗斯酋长一家,还有许多熟悉亲切的面孔。一时心里所有的声音都湮息了,秦一诺是个高傲的人,怎么能在敌人面前露怯求饶。
“砍吧。”脱口而出的是这句话,委屈流出的泪瞬间被猛烈的阳光烤干,我大声毫无畏惧地叫嚷,仰望着苍翠的天空,天空蓝得就像乔治明净的眼眸。
这个世界美丽得令所有人都留恋地活下去,哪怕贫困与疾病。
压在手腕上的刀刃在往皮肤里按进去。
“是长袖子还是短袖子?”
好久才听到达斯的声音。“短袖子。”
刀从手腕移开举到半空中,阳光反射着刺眼的光使我的眼睛睁不开,我干脆认命地闭上眼。钝重的刀挟裹着呼呼的风声如山倾倒般压下来,心口突突地乱跳,一拍一拍地没有节奏。纵然面上再装得视死如归,其实内心我是害怕的。
我没有英雄的气慨,却喜欢打肿脸充英雄。
“不要。”
迫人的刀风在靠近手腕5公分的上方倏地停了下来,我睁开双眼,不知何时伊贝莎站在人群的前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满面的焦灼。“不要砍她的手,她是医生,不能没有手。”
我惊呆了,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我说话的居然是一直对我恨之入骨的伊贝莎。
“是吗?”达斯眯着眼眸。
伊贝莎点着头。
“如果我不砍她的手,那她企图刺杀我这笔帐怎么算呢。”
我忽然不安起来,达斯的这句话就好像是个陷阱在引导伊贝莎进入圈套一样,“伊贝莎,你不是讨厌我,我不需要你求情。”我故意气歪歪的嚷,想要使伊贝莎安全地退回人群中。
伊贝莎仿佛并未听见我话一样,小心翼翼地看向达斯,小声道:“她是个医生,不能没有手,可以砍我的手代替她吗?”
我的耳中像被扔了炸弹轰轰地响个不停,伊贝莎的话我完全听清了,这怎么可能呢。她不是恨我吗?为什么会向达斯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为什么要救我呢。
“可以,完全可以。”达斯笑容可掬地耸肩。
这果然是达斯的陷阱,有经验的猎人在杀死猎物前总是会尽情地玩弄猎物。“伊贝莎,你是神经病,谁要你替我受罚,我看你是一定是傻了。”我故意骂得十分大声,此时只要伊贝莎反悔。
伊贝莎没有理睬我,她伸出手在胸口那里摸着,摸了好半会她将双手伸了出来,微笑道:“来吧,砍我的手,我等着。”
“伊贝莎,你傻了。”我急得大骂,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是身体被一名士兵按住动弹不得。
“把她捆好了以免逃走。”达斯喝道。
很快我被用绳索绑了起来,双手、双脚连同身体被绑成一只粽子扔在地面,我依旧大骂伊贝莎,但她始终没有看我一眼,伸出双手满脸微笑。
“行刑。”
伊贝莎的双手被按在那块洇着血迹的木板上,刀光闪现,血光迸溅,眼前一片刺目的鲜红。我痛惜地看向伊贝莎,此时她才将眼神投向我,没有像以前对我怒目而视,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欣慰,甚至嘴角也微微地笑开了。我这才发现微笑的伊贝莎原是如此的美丽,美的慑人心魄。
“现在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在热烈的阳光下我又听到达斯冷酷的声音,冻得心都会发抖。
达斯从口袋里掏出枪,似乎连瞄准都没有,抬起手对着前面开了一枪,顿时硕大的血花在伊贝莎的衣襟绽开了。她瞧着自己的胸口依旧只是微笑,艰难地想要站起来,但失去双手使她坐起来都非常困难。我无力再去谴责达斯的凶残,拼了命只想要跑到伊贝莎的面前检查她的伤势。捆绑住的双手和双脚使我就像一个残疾人,无法站立,无法走动,只能像一条泥鳅一样在地上缓慢翻滚蠕动。
“伊贝莎。”我艰涩地喊着她的名字,穆罕默德为救我牺牲,现在他最珍爱的妻子也为救我牺牲自己的双手和生命。我说不出埋在心口的感动,感激总是比仇恨更易装满心腔。
薄薄的衣襟在地面上被磨得破了,尖细的沙砾刺进裸|露的肌肤硌得疼,可那些都算不得什么,在死亡面前任何疼痛都是渺小微不足道的。
终于爬到她的身边,她侧过头看我,眉梢眼角都盛开着浓浓的笑意。“伊贝莎,你为什么要救我呢。”半带着埋怨的语气却含着深切的感激,我埋怨她救我。
“呵呵,诺,一直也想这么叫你的名字。”伊贝莎喘着气,眼眸里的光依稀有些黯淡。“穆罕默德说你是一个好医生,有你在我们穷人就不怕生病,你活着可以救很多的人。穆罕默德这样想,我也是这样想。”
“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连累你们。”我愧疚地低下头。
“不要说对不起。”她努力地翻转过身体,胸前的衣襟湿透了血,她吐了两口长气又道:“诺,穆罕默德的信就放在我胸口的口袋里,我好想再看一遍。”
“好,我拿出来给你看。”我连声答应,低下头埋在她的胸口,先用舌头顶开口袋的开口,再用牙咬住信纸的边缘慢慢地拖出来。
那薄薄的几张信纸被血染得腥红,字迹也早已辨认不出,我喊着伊贝莎看信。她低着头一动不动,我用头去碰她,忽然她的身体向后仰倒下去。
“伊——贝——莎——”
她死去了。
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含着热泪大声地念:“亲爱的伊贝莎,这些年我一直深爱你,思念着你,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每日每夜盼望和你的相见。穆罕默德,最爱你的丈夫。”
“我们和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拼了。”
人群里有人大声疾呼,我一怔,这说话的人竟然是一向胆小怕事的马萨罗斯酋长,我回过头去看他,他冲出人群,振起右臂,眼睛里红通通的。
“和他们拼了。”塞娜振臂响应。
人群中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大家摩拳擦掌冲向监守在周边的联阵士兵,甚至连几岁的孩子也加入了战斗,鲜红的血让他们明白一味的畏缩和忍让是不会让这些杀人魔王放下屠刀,只有反抗才能争取生命的最后一线生机,即使死也要有意义。
枪声响了起来,一切在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血淋淋的断臂、残缺不全的尸体、怒睁着双眸的头颅、血肉模糊的残肢,横七竖八地铺满了地面,血流成河,我微抬起头,原来阳光是鲜红得像血的颜色。
越是贫穷、饿殍满野的地方战火越是燃烧得剧烈;越是落后愚昧的人越喜欢用鲜血在阳光下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