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曲新词酒一杯

佩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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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满楼开始有事没事往衣世琦家里跑,刚开始还只限于与世琦、世珍觥筹交错,后来即使世琦不在家,他也要找世琦的太太聊天。

    聪明的叶秀敏看出端倪,又不好跟丈夫说什么,就经常带了丫鬟春雨,锁了门,去立身太太那躲着。

    但躲着总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她们总要回家做饭吃饭,花满楼来得仍然很频繁。

    渐渐地,衣世琦也看出苗头,他不好问叶秀敏什么,只是暗自愁眉紧锁。世琦开始陷入内心的挣扎,要么离开隆德利,但是没法离开汉南,况且还有父亲兄弟朋友都在这里。如果激怒了花满楼,对以后创业,相当于自设障碍;不离开隆德利吧,又不能忍受花满楼的骚扰。

    过了中秋节的第一天,世琦跟父亲诉说想离开隆德利的想法。

    衣传广询问原因。

    世琦低头不语,停了半晌,才说:“儿子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好说,请父亲恩准。”

    “你的事,你自己定。”衣传广理了理衣服下摆,站起来又说:“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世琦跟父亲谈了很久,衣传广让他先在家忍耐一段时间,筹钱的事情年后一起想办法。

    第二天,世琦向花利仁递交了辞呈。

    所有人都颇感意外,世珍和立身都不解,说现在世琦能接触到酿酒技术,年俸又可观,再积累几年,就有足够的本钱,现在离开太可惜。只有衣传广洞穿世琦的心事似的笑笑不语。

    花利仁诚心挽留,并追问原因。

    世琦说是身体不好,想回直隶老家休整一段时间。花利仁又托立身来挽留,世琦仍然婉言拒绝,并在离开隆德利之前,给花利仁送去了一抬点心,一抬丝绸被面。

    立身在世琦离开汉南前,几次来追问原因,世琦不肯改口,仍拿身体不好为借口。

    世琦说走就走,递过辞呈后的第三天,就带着妻儿向安禄县出发了。

    世琦的离开,让花满楼始料不及。嫂夫人的风姿着实让他思念了很久,后来又去跟其他女子厮混,也就渐渐忘记了。

    世琦回到家中,发现境况好转,心中大慰。

    世琦的娘刘太太喜上眉梢,拉着儿媳叶秀敏的手问长问短,亲热地很!只见刘太太穿香色上衣,系香灰缎绣富贵花蝴蝶纹裙子,外套玄青缎对襟八团花大镶边半宽袖马褂,头戴五福捧寿步摇,胳膊上戴金镶珠镯子,首饰虽还是旧有的,但换了新装,看起比前几年精神地多。她看到儿子、孙子都回来了,不断地喊丫鬟端出世琦、聚仁小时候爱吃的糕点,什么马蹄酥,蜜饯啊,撒子、麻花摆了满满的一炕桌。

    中午老妈子包饺子,刘太太也亲自动手包,她已经习惯了做家务。

    世琦整天在家琢磨着怎么筹钱,他盘算着,就在枣树村开酒槽坊,省的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还有现成的空宅子,可以省下不少钱。

    一晃就到了年根底下,让世琦高兴的是,父亲、伯玉垒,还有立身、世珍带着各自家眷,一起浩浩荡荡回来了!

    立身一见到世琦,就拍着他的背说:“好小子,勇气可嘉啊,借着你的勇气,咱们明年也做东家了!”

    世琦又惊又喜,一时语塞。

    衣传广补充说,两家人拿到年俸,在汉南,先合买了一处大宅子做酒槽坊,地址选在老矶石码头附近的平泰巷。

    伯玉垒又默契地接过话头:“衣家不愧是做官人家,大手笔!一口气将平泰巷西侧全买下来,钱是你们出的多,东家就你们衣家来做!”

    “岂敢,岂敢!要不是仰仗着伯叔,我哪有开酒槽坊的胆子,东家由伯家做!”衣传广着急地站起来。

    伯玉垒摆摆手,说先不要谦让谁做东家,谁合适谁做。

    世琦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就在枣树村开酒槽坊,现成的宅子,守着家,啥事都好办。

    伯玉垒摇摇头,说,你不懂,我们要酿酒,就要找好口岸,枣树村有自己的宅子,好是好,但往外销酒的漕运费就是大头,路上太平不太平还另说。再者说,汉南同行多,虽说有争竞,但能了解最新技术,买主多,机会也多。

    世琦这才知道,里头学问这么深,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过了正月十五,衣传广带着青子和他的兄弟牧童,世琦一家、世珍一家,伯玉垒带着立身一家,坐船朝汉南出发了。

    衣家年前就变卖了关帝庙附近的房子,拿到红契。找房牙另买了老矶石码头附近的小四合院一套,房子二十间,跟立身家是对门。

    世琦他们下了船,到得新家,只见正房七间,东西厢房和南屋各若干。简单家具都有,正房客厅里,一张黄漆木条桌紧靠墙壁,正对大厅正门。条几前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两个青花莲子罐,桌旁两把矮腿圈椅。

    随后又去看了酿酒的槽坊,两进院子,分别做曲坊、酒窖,酒窖那进院子,临街开个卖酒的店面。

    几个人说干就干,衣家变卖了杨太夫人留下的金银首饰,伯家带来了挖出的黄金,一月之内将一应物件全部准备妥当,内院制曲,外院酿酒,。

    只请了两个建酒池子、盖曲房的师傅,工人都没舍得请,衣传广他们几人,换上粗布衣服开始做苦力。只有伯玉垒疯癫劲儿又上来了,不闻不问,照常去摆摊,给人看病。

    酒窖建好了,曲房、曲模也建好了,交了缸税、曲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请来了十多个工人,先制曲。

    制曲里头有大学问,立身、世琦、世珍之前虽然都学了不少技术,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其中的奥妙,并没人实打实告诉他们。

    要找两个经验丰富的制曲和压窖的师傅,师傅哪里去找?这是个大问题。他们听说,本地最好的酒槽坊,天贵成槽坊加,原来有个师傅叫吴志隐,可现在不知老师傅身栖何处,打听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地方,有人说他在武当山隐居,还有人说他已不在人世。

    一晃过去了两个月,毫无进展。立身几个在衣家宅子里商量,说还是要问他爹爹伯玉垒,虽说他没啥经验,但从小看得多呀,还有他娘抄下的酿酒秘方呢!

    衣传广也说,伯叔应该是高手,师傅中的师傅,只是不知为何,对酒槽坊不闻不问。

    立身说,他爹就是这样的,不能按常理理解,无论如何,现在必须要请父亲来。他正要朝外走,不期跟一个人撞个满怀。

    大家一看,正是伯玉垒。衣传广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走上前去,拉着伯玉垒的手,亲热地说:“伯叔,你来的真是时候!”

    伯玉垒哈哈大笑:“正是喝酒的时候哇?你们正发愁这酒喝不完吧?放心,我歪嘟泥钱的肚子大,有多少好酒啊,都盛得下,快,赶紧拿点好酒孝敬我。”

    “伯爷爷真会开玩笑,这酒槽坊,您要不管我们,烟儿都冒不了。”衣世琦施了个礼说。

    “哦,合着说就等我点火呢,点火我精通着呢,走,咱们不往屋里去,快去酒槽坊。”

    伯玉垒来到酒槽坊,说:“立身,世琦、世珍,你们几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把手艺都学回来了呀。”

    世琦哭丧着脸说:“我们学的都是皮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这酒能不能酿出来,全靠您啦。”

    伯玉垒没有吭声,噘噘嘴,作要哭状,说:“我浪荡了一辈子,更是啥都不懂。追悔莫及,立身,快,给我找块豆腐去,我要撞墙。”

    “爹,别且呀,您要撞墙,没人管我们,我就要上吊,世琦,快,给我找根儿面条!”立身的表情动作跟伯玉垒一模一样,大家忍俊不禁。

    “我不管你们呀,自有道理,我是想看看,你们的底儿有多厚,以后,不管多么红火,都不要忘了现在。”伯玉垒收起玩笑,细心地一样一样地指出他们的缺陷,到最后,他对世琦说:“老弟,先去准备豌豆十五斗,小麦十二斗,大麦三斗,将其各自润水堆积,然后磨碎,再加水搅拌,来,先不说那么多,一步一步来,每一步都有奥妙,不像背书那么简单。”

    衣传广几人,在伯玉垒的指导下,把搅拌好的豌豆、大麦、小麦混合粉装入曲模,带领工人踏曲,伯玉垒喊着口号,工人们配合得严丝合缝,第一个人连踏三脚,第二人接过去,翻面,再踏三脚,如此往复,后来,竟熟练如舞蹈。他们反复踩踏,浑身湿透,取出曲模后,每块曲都已坚硬如砖,这才放入曲坊培养。后头还要翻曲、堆曲,伯玉垒告诉说,关键在于把握通风时间。

    伯玉垒带着立身和衣传广父子亲力亲为,这时的他,再不是那个玩世不恭、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俨然一个心细如发的婆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堆曲的形状非常重要,这会影响到凉烫,曲房窗户要昼夜两封两启,凉热随之两起两落,热凉升降幅度要大,小热大凉,才能酿出白酒的香味,这也是他们家的绝活,这里头件件都是技术活,事事都有技巧,衣传广几个不由感叹制曲技术的博大精深。

    一个月后,大曲制好了,伯玉垒吩咐立身、世琦,把之前准备的高粱磨碎成红糁,每粒磨碎为4至6瓣,不能过于均匀,有细有粗,还要有带壳的;同时将大曲磨碎,大如豌豆,小如绿豆,拿细筛筛捡粗细,粗细比例根据季节不同而变化。

    下一步是润糁,将红糁加热水搅拌,水的温度、加水多少,要根据气候不同而有灵活变化,然后分堆,再把分堆合并,合并的过程也是技术活,拿笤帚扫干净不能起疙瘩。

    再一步是清蒸润糁。放入润糁前,甑桶要加水煮沸,红糁要均匀撒入,光这个均匀撒入就考验工人的技术。圆了气之后,再加凉水,然后再烧至气圆,第二次圆气之后,再烧半个多时辰。

    蒸熟糊化之后把红糁从甑桶取出,加入清水闷堆冷却,冷却过程中加入大曲,溜堆使大曲与红糁均匀混合,然后入缸,把握入缸温度,入缸前要用花椒水消毒,撒入底曲等等一应繁琐的事情,伯玉垒一一告知。然后把缸埋入地下,缸口密封发酵。发酵过程中,地缸温度的高低把握更是技巧中的技巧,如何增减地缸外面麦糠厚度,伯玉垒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衣家。

    两个月后将发酵后的酒醅从地缸挖出,加入谷糠,进行蒸馏,蒸汽冷却后的蒸馏水,对其掐头去尾,取中段流出的液体,这就是芬香凛冽的原酒了。

    看到清澈的白酒从甑桶流出,衣传广贴身小厮牧童,忍不住舀了一碗,喝了一口,说:“辣,真辣,不过真香,让人欲罢不能。”然后连喝几大口,碗中滴酒不剩。

    伯玉垒看到再阻止,已来不及了。结果没多久牧童就感觉浑身燥热,困意袭来,青子扶他入房去睡,原来他醉了。

    伯玉垒,哈哈大笑,说这是头茬酒,烈酒,歪嘟泥钱活了这么久都不敢喝一碗,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牧童沉沉睡去,足足睡了一晚上,天光大亮才起床,起床后,精神倍增,说一点都不头疼,感觉身体舒服,舒筋活骨。

    伯玉垒说,这就是伯家所酿白酒的好处,是从山西杏花村学来,又加以改进。这蒸过的酒醅还可以依前法继续发酵蒸馏掐酒,后头的酒就没这么烈了。头茬原酒可以配五加皮酒、竹叶青酒,伯玉垒带着世琦套着马车,到药铺装了一车药材回来,配成了五加皮酒。

    伯玉垒一边教这几个人配置方法,一边说,这五加皮酒补中益气,行经活血,驱风去湿,民间流传一句话叫“宁得一把五加,不要金玉满车”,单道这五加皮的好处。

    一个月后的晚上,衣家院落里灯火通明,衣家父子和伯家父子,团坐在正房大厅里。

    仆人笼好火,把炉子烧热,放于正厅桌旁。

    青子给六人满上用原酒酿造的五加皮酒,芬香飘满屋,真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伯玉垒先用手在杯口朝自己面前轻轻地扇一扇,再把鼻子凑过去,闻一闻,后端起酒杯看了看,见杯内晶莹剔透,放到嘴边尝了一小口,味道淡雅,咽下去,绵滑,口里留有缕缕药香,他点头称赞。

    衣传广高举酒杯,站起身来,说:“伯叔,这是咱两家酿出的第一池子酒,要不是伯叔,衣家没有今天。”

    “坐下,坐下,莫分彼此,这话说得太早。都是缘分,哈哈。”伯玉垒一口气喝干,道声:“好酒,这是林家的配方,可惜啊,可惜……”

    剩下的话,伯玉垒没说,从他脸上的神情,衣传广能猜到,伯玉垒思念妻子,不觉也默然。

    伯玉垒从不会把悲伤的情绪延续,他泯了下嘴,笑笑说:“如此好酒,怎能无新词?衣家的文豪们,填词配酒吧!”

    “何处玉笛暗飞声,疑是梅花三弄。珠帘半卷,纱窗碧透,犹见阴天云影。想故乡艳阳万里,柳絮飘空,任秋水望穿,愁思不减,幽人今夜无梦。”世琦喝了一口酒,深情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