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职场风云

李沫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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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是一切希望的开始,电视台每年春季进行人事调整,主要是晋升和清退。

    节后,新闻频道三个主任退休。周子宣所在的《大家说法》栏目主任兼新闻中心副主任的谭泽凯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消息,让子宣异常兴奋,每次在台里遇见,他均两颊微红,像每天在洞房。

    对子宣而言,这是个机会,如果他当选新闻中心副主任的话,会成为电视台史上最年轻的中心主任,前途无限,当然,也会成为我的顶头上司之一。

    台里开始组织考评,周台长频频光顾我们频道,委婉地赞誉《大家说法》节目办得越来越新颖,制作质量也遥遥领先。

    这是在力挺子宣,他是栏目制片人兼主持。

    而工作有好就有坏,光赞扬自己儿子的节目好用心太明显,于是《鹿城零距离》就成为牺牲品,周台长严厉批评了我们栏目跟不上时代发展,老停留在微观角度,不具备宏观思维。

    搞得我们一头雾水,周台长具体也没说宏观指的是什么,是要放眼全国还是扮傻装萌。

    制片李一不明就里,他觉得既然台长批评,就该虚心学习。于是在众多中高层面前谦虚请教台长该如何宏观。

    子宣他爸本意是让《大家说法》站在《鹿城零距离》的肩膀上,抬高他儿子,这个用心多数人都明白。但李一是编辑出身,天天和文字打交道,不懂政治心理学。他的提问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台长有点难堪,但周玉毕竟是台长,答非所问地对王主任说,我们要发挥民主的力量,你回去开个会,研究一下《鹿城零距离》的问题所在,不要扩大化。王主任会意地赞成。

    原本李一是很有希望当选新闻中心副主任的,他和子宣都属于电视台子弟派,李一父亲几年前担任台总编辑,因病提前内退。按说他父亲和子宣他爸级别相当,都是实权派,不同的是李一父亲退休成为元老派,而子宣父亲却是当权派。

    人在职时,左右逢源,一旦下台,秋后黄花。

    李一特别想做副主任并信心满满,还多次正面接受了我们的提前祝贺。李一高学历,有多年编辑和制片经验,人又厚道,对下级总比对领导态度好,说起话来搂着你肩膀跟亲人似的,我们做记者的都挺他,盼望着他高升,谋点福利,但这个希望很快落空了。

    在全体投票时,我在李一和子宣之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投了子宣,因为我觉得李一肯定没戏,从选前气氛就能看出来,还不如让子宣当选,其他的候选人我都不熟。其实就算不选子宣,最后当选的肯定还是他。

    果然,周子宣顶替了谭主任的位置,如愿当上了新闻中心副主任。

    落选后的李一极度愤怒,据说多次向上级举报黑幕。

    李一想当副主任不为别的,只为房子。

    周玉当台长后,电视台在新区建高层家属楼,整洁漂亮,园林式绿化。台里规定,只有副主任以上员工才有资格以内部价购买,所谓内部价就是一千块一平方米,而家属楼对外房价是八千多一平方米。也就是说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到手后,转手还能赚七十多万。

    李一来电视台工作多年,媳妇又是全职主妇,一家四口挤在老城区一间不足六十平米的破旧房子里,全家人对李一当选副主任改变生活和命运寄予了全部希望。

    升职无望,希望落空,李一性格大变,嗜酒如命,四处寻找酒友,而台里同事都觉得事不关己,别说分房子,大多数人连待遇都还没解决呢,一样的工作,却只拿临时工的工资。

    所以李一只找到一个酒友,就是电视台安全监控部的总监老马,老马长期自认为怀才不遇,逐渐变成有名的酒鬼,他和李一惺惺相惜,以酒浇愁。

    李一醉后就破口大骂:“已经有三套房子了,还他妈的贪,腐败!吸血鬼!”

    他骂的是子宣家。

    事前信心十足,事后惨败收场的人最易变成“怨妇”,李一自此有些破罐破摔,酗酒暴躁,不修边幅,性格巨变。同时,他又不想失去工作,有时也收敛些,过后想想又不甘,会变本加厉酗酒,暴躁。

    有记者去送稿件,目睹了李一发疯,他摘下鞋带玩命抽打自己的脸,发现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后,马上假装在打苍蝇,此时还处于春寒料峭,蚊蝇绝迹时节。

    当李一人格即将分裂,想被“抽”被“虐”时,很快有人帮他实现了这个愿望——楚晴抽了他耳光,是替子宣抽的。

    子宣有次路过我们栏目楼层上卫生间,遇见李一在小便。

    “孙子!”李一低着头看着马桶说。

    子宣没留意,他冲李一笑笑,提上裤子走时又听见背后一声“真孙子!”他应声回头,发现李一指着他的背影在骂,还做吐唾沫状。

    “你骂谁?”子宣怀疑自己听错了。

    “孙子!鳖孙!龟孙!烂孙!孬孙!”做编辑的李一词汇量很丰富,他眼神向下移动,但头还是对着子宣。

    “谁是孙子?!”子宣这回明白了李一在骂他。

    “你不是我孙子,我就是你爹!”李一终于爆发,声音大了起来。

    跟编辑出身的李一对骂,子宣明显不是对手,他一着急就上去撕扯李一。两个人从卫生间撕拉到走廊上,正好楚晴路过,她看到子宣把瘦瘦的酒鬼李一按到墙上,李一脸涨得通红,两手乱拍,拼命挣扎,像个快要被掐死的瘦猴子。

    楚晴慌忙跑上去拉开子宣,她站在两人中间说:“一个副主任,一个编辑,不怕丢人吗!”

    她不提副主任还好,一提副主任,刚才还濒临垂死的李一有如神助,两眼冒火破口大骂:“贱人,装什么圣女,谁不知道你和他乱搞!”

    楚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核实了一下:“你说什么?”李一在换气中没应声,她又说:“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哦,不是,是单身男女,正大光明谈恋爱有错吗?”

    “贱人!”李一向前逼近,隔着楚晴冲子宣大喊。

    楚晴本想扭头走开,就算子宣再次像提拎猴子似的把李一挂在墙上她也不管了。但就在退让时,突然发现李一裤子没提上,连同秋裤松垮地搭在腿上,私密大白天下,李一却浑然不觉。刚才李一还没来得及提上裤子,子宣就把他拉出了卫生间。

    因忙于迎战,李一忘记保护隐私。

    楚晴出于本能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这个耳光还特别响,走廊那头跑来拉架的人老远就听见了。

    打耳光时,楚晴并未喊“流氓”之类的,这说明她很善良,她完全有条件像别的女人一样揪着李一呼喊“耍流氓,不要脸”之类的口号,如此一来,李一就会在众人围观中百口莫辩,人格扫地。

    而楚晴只是打完耳光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一的裤子还是闻声跑来的祝宁和温良给提上的,被楚晴打耳光,他不记恨,每次见面依旧客气打招呼,但从此和子宣结下了深仇大恨。

    和李一同样不满的还有很多人,我的实习期老师冯固就是其中之一,冯固在台里属于一线主力,其作品又多次获奖,因没有任何背景,他一直是临时工。

    子宣说过台里各频道几百名一线人员,分成四等:

    一等是子弟,多为台领导孩子,无论学历高低进台就是正式工,享受事业编制,待遇高,福利好,并重点说明像他这种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回乡屈就的子弟,十分罕见。

    二等是台聘工,待遇相对较好,福利也不错,多为市领导亲戚,叫关系户。

    “非常不幸,你就属于台聘。”子宣指着我说。

    三等是频道工,工资不多,福利微薄,也叫栏目聘用,别人叫他们擦边关系户。

    四等是临时工,占全部工作人员的将近一半,没有工资,干活拿钱,没活就没钱。

    “你是一等?”我问他。

    “一等!敝人很荣幸地从万千返乡英雄中脱颖而出,列为一等国民。”

    子宣昂首挺胸,眼睛斜视着窗外树上的麻雀,一副贵族神态,并偷看我是否在自惭形秽。

    我围着他转了转,用力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的黑西裤上留下一个大脚印,他摸着屁股说:“你这是以下犯上,论罪当诛。”

    电视台这种制度和元代相似,元灭宋后把人民分为四个等级: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

    而我在台里属于色目人,我对这个族种不太了解,一看这俩字,老想起色盲。

    子宣说全国电视台都以三六九等分类。

    他引用《红楼梦》来比喻这种现象,正式工好比正房夫人,有权威高待遇,代表人物王夫人。

    台聘工好比是重要角色,虽低人一等,但受人赏识,也活得滋润,如林黛玉、薛宝钗。

    频道工是大丫鬟,没什么权威名分,但又少不了她们,如鸳鸯、花袭人,这些人不入上流,但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临时工是地道的小丫鬟,没地位,没名分,如金钏、银钏,干活的都是这些小丫鬟。

    冯固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能转成频道工,做三等人。

    春季这次机会,和冯固一样抱着被台里正式聘用希望的人很多,但多数希望都落空,不但问题没解决,反而遭到清退,随即又补充进来不少关系户,子宣更成为大多数人嫉恨的对象。

    每年台里借人事调整清洗临时工,腾出新位置给关系户。

    冯固前几年都化险为夷,今年说什么也躲不过去了。和冯固一样被清退的临时工里有的在台里已工作近十年,每年看着台领导或市里各单位领导子女成为正式记者,只能把怨气吞到肚子里,埋头苦干,希望有一天能够遇到英明领导,被正式聘用,但最终他们迎来的是失望和绝望。

    离开电视台时,冯固写了封万言书,打印几份,张贴到台门口和演播大厦各处,痛斥电视台不正之风,任人唯亲,子弟乱政,一群蠢货寄生在国家财政上。

    冯固还公然挑战,说可以随便出个选题,和任何记者PK,保证让这些蠢货甘拜下风。

    本来大家对他还有些同情,这样一来,反而引起了正式记者的不满。

    台领导都是官僚出身,平时钻研的是政治,受国家供养,只会琢磨利用媒体权力为自己谋利,做点不痛不痒的小新闻,告诉市民下水道很快就不堵了,马路即将通车就行了,顶多再整点综艺娱乐、明星花边,逗市民笑笑拉倒,谁有时间陪你玩针砭时弊、改革创新的游戏,均对冯固置之不理。

    那些天,电视台充满悲伤的情绪,像在经历一场惨淡的世界末日。站在媒体这个平台上,你就是“无冕之王”,受人尊敬,优人一等。一旦离开,将一无是处,过去与未来会划出一道鲜明的界线。

    冯固离开电视台后,很久没找到工作。做了这么多年电视台临时工,最后才发现自己除了学会喝酒应酬,写写新闻,别的什么也不会,别看在电视上说得头头是道,但会说和会做是两码事。加上多年来被社会宠惯了,心态放不下,一般工作还不愿去碰。

    有人悲伤就有人欢喜。子宣当选副主任后,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

    我说:“周主任,都在台里,两步路,你走过来通知我就行,还用得着打电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你高兴了,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啊。”

    子宣一愣说:“哎,你什么意思?不恭喜我就算了,还讽刺我,你是心理不平衡还是怎么着。”

    随后又说:“我爸是表扬了我们栏目几次,但竞选时,他回避了,这可都是你们自己投的票。”

    我转移话题说:“看你嘚瑟的,当官了,主持人是不是就不干了?该待在办公室颐养天年了吧。”

    “看你这点追求!”子宣不屑地说,“一个副主任算什么,我的目标是中心主任,若将来当选,就让你做制片人。”

    “我干记者挺好……”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已挂断。

    我心想,领导就是有派,挂谁电话都不用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