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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了,我一直都只能靠酒度过夜晚,酒精有洗去记忆的神妙功能。年纪越大,记忆越少。
这天在街上,准确地说,是一家鞋子店,一双翻羊皮短靴子勾住了我的视线。我走了进去,舒服地坐下来试鞋。我的尺寸不大,也不小,三十七码半,右脚大点儿。相书上说,右脚大,我父亲会先母亲去世。太可笑,怎么会怪到我脚上?从小就听人这么说,每次我只有狠狠瞪人一眼。最后母亲死在父亲前一天。
不过在我面前半跪下的这位小姐,当然不这么说,不会冒犯顾客。她脱掉我的鞋,试新的靴子。她对我很周到,先让我穿着袜子试,又脱去袜子试,说我穿上靴子,真气派。
职业训练不错,但我突然对她的脚感兴趣,比我的稍大一点。“是三十八码?”我问。
“差不多。”她说。可她站起来,比我高些,一米六五,长头发盘在脑顶,盘得不够紧,垂头弄我的鞋,发丝就挂到额前。
“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晚饭,”我的声音沙哑,“若你不拒绝,给面子的话?要不……那么,晚上六点半,如何?”
她看看我,每天恐怕有不少顾客向她发出这种邀请,我不是第一个,我在她身上寻找什么呢?她摇了摇头,说很荣幸被邀,但不能接受,店里有规矩。
我不感到意外,虽然我说得突然,连自己也未弄清楚动机。我付的是现金,她高兴地拿着收据回来,应该说,她算不上美人,但她容貌中有某种东西,十分耀眼亮丽。因为她拒绝得婉转,我就另走一步:“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含着笑,不是我刚进门那种职业性的笑。“叫我小梅吧。”
我回到自己一房一厅的家。对一个无儿无女的人来说,电脑真是个好伴。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久已忘怀的朋友来信。只有一封:那种连锁信,一人发重复的一百封,再让收信人发一百封,写了必有好运,否则定会遭灾,九族鸡狗,无一幸免。前电子时代的讨嫌事,电子时代就频率更高。
我在一家商店做会计,提前退休后,回故乡定居。南方小城,也发达起来,最先想找个清闲之地养老度残生,此处也不再清静。不过,既回来了,就定下心来,毕竟这儿虽然外貌大变,但我知道来龙去脉。就这不太起眼的地方,也可电脑购物。我从来都愿亲自去商店,不是不放心,而是以前染上的毛病,东挑西选,难满意。面对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图片,我集中不了精神,“小梅”两字总跑到屏幕上。这个名字很普通,只要在街中心喊一声,就会有几十个女孩回答。我对那个鞋店女服务员感兴趣,看来是被一种特殊的东西牵扯住了。
我已到生命的黄昏,遗忘的事太多,小梅,太多的小梅,莫非她终于冒了出来?
那年她才十八岁。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在一堵粉刷剥落的墙前,倚窗眺望灰蒙蒙的天空。她有时呆若木鸡,有时却精怪地看着路过的人。那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让人吓一跳。
在这个中专师范学校里,逍遥派很多,女生比男生更多,练毛笔字,抄伟大领袖诗词,绣天安门和五星红旗插满全地球,手风琴脚踏风琴奏革命歌曲。这天全校劳动,到江边挑沙。这条路最近,上一大坡,就是尼姑庙,她习惯在此歇一下脚。突然,她发现她的班长跟在身后。她把箩筐藏在树丛后,拿了扁担,进了破烂的庙堂。
身后一声大吼:“你在这儿干什么坏事?”班长怎会这么迅速到面前。
劳动时,躲进庙里,罪证当然抓准。那是六八年,全国上蹦下跳都是红袖章,每天拉队伍树山头,看谁最革命,看谁最忠心。没参加组织的,也得跟着跑龙套。她的毛笔字得柳体真传,柔美可爱,就给“本派”抄写大字报。同寝室的班长,虽然也算同派,可平日横竖瞧她,都不舒服,现在成了班长的活证。怎么办?她没有动。
班长绕到她身边,像主人抓奴仆,重复了一句:“你在这儿干什么坏事?”
“我在望风景。”她的声音细柔,“红色江山,来,一起看。”
班长怔住了,但马上就回味过来,看着她冷笑。她握着扁担,没再说话。
我觉得无法和电脑交谈下去,虽然上面游戏、杂志、报纸也时有合我趣味的,但我还是关了电脑。我到街上一家餐馆吃了一顿不错的晚饭。历来,我就喜欢热闹的地方,服装店、茶馆、杂货铺都小小巧巧,装饰得漂亮、别致。我从小就有看橱窗的习惯,现在,更是如此,看不到三家店,烦恼顿减,心平气顺。我曾经幻想当个教育家,没料到一生竟如此没出息。
那个鞋店的服务小姐,背了个花布包,在商场外的喷泉石阶上坐着,看来在等人,很焦急。我想过去与她说话,她会不会认为我唐突?这感觉让我踌躇了一下。这时一个男子走向她,突然摘走她手里的包,她站起来,吓呆在那里。
我跨过街,不顾一切地挡住那男子,我的架势使他一愣,包掉在地上。
“你认识他吗,小梅?”我问。
她转过脸来,狠狠地说:“不关你的事,老太婆。”
我好像第一次被人叫老太婆,窘得脸都红了,那男人乘机溜走。她一点也不知道我是谁,当然喽,一天瞧一千张脸,哪记得我,不怪她。
“你认识他吗,小梅?”
“你这人怎么烦透了,他明明是抢我。”
“那你在等男朋友?”我问。
她不回答。
我只有知趣地离开。
忽然她在我身后说:“我认得出你,休想再来纠缠我。”我回过头,她愤怒得扭歪的脸,甚至都忘了捡包。奇怪,我仍然喜欢她。
六十年代末,红旗下的人,没有谁不热爱党和领袖。班长比她个子高一点,以前不和她同寝室。现在停课闹革命,宿舍自然按“派”分开,逍遥派也只得分。有个年轻老师,以前教体育,也是他们这派逍遥大军的一员。他常被动员,要他参加“文攻武卫”。他拒绝了,却老到女生堆里来,名义上是弄个宣传小分队,他会拉手风琴。
“我来教你们样板舞《红色娘子军》吧,你们年龄大了点,但也不是不行。”体育老师的声音温和,不像在嘲笑她们。他长得高大英俊,头发有点卷,在男人中很出众。自然成了这批逍遥娘子军的“指导员”。
她很兴奋地走在校园里,肯定别的同学都想方设法到他的小分队去。学校后院山坡上有一棵抓痒树,她走在那里,手指尖划着树干想:指导员,他真像那些不准看的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树轻轻晃起来,她感到她的心也晃起来,节奏加快。
在这里,能看见将作为练舞室的屋顶,宿舍和教学区间有块三角地,从江边挑来的河沙,铺了厚厚一层,有的堆成小丘,也是做练舞的地方。这棵抓痒树,不久前还有人畏罪吊死过,但这儿清静。
夜里,她梦见班长:模样儿从未那么好看过。她把她从庙里抓走,一到学校就吆喝着喊,看风景!她把唾液吐在她的脸上。她来不及抹,猛地看见指导员站在她们之间。他却对班长说,“你真革命,真英姿飒爽。”他的眼神,生着光芒。她心里一酸,竟哭醒了。班长在靠门的上铺,睡得安稳,轻轻打着鼾,很好听。幸好,这是一个梦,但怎会做这样的梦?她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她俩在操场赛跑,班长跑过了她。
第二天她看班长,而班长也在看她。下午在练舞室,娘子军共六名。指导员对她的动作尤其认真。她做弯腰时,他的手一扶,她的脸就发烫。但是班长腰肢好,能够倒立在墙上,像是有意朝他们看似的。她被这一双倒过来监视的眼睛弄得极不自在。凭什么就得在乎班长的感觉?接连几天,她俩都没有冲突,甚至也没说一句话。
她来来回回走着,又来到抓痒树前,坐在地上。这儿常闹鬼,但是学校里最清静的地方。天很快黑下来,练舞室亮着灯光,吸引她,慢慢往那儿走去。
当然是她!在体操软垫上,有个男人把她的身体非常奇怪地翻来翻去,她的舞蹈好像是连在那个人身上的。那人背对着她。房间里就两个人。她在窗台下踮着脚,第一次看到这种事,心直跳,脸绯红。她应该在这时跑掉,但是她没有。她的脚粘在原地。那人终于转过身,确实是指导员。她心里突然充满了愤怒:这两个不知羞的狗男女!在练舞房里亮着灯做这种事!有意气我?!
这一夜,她怎么也睡不着。
大约凌晨四点,她赤脚在寝室地板上移走,窗外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同室的几位女生,一个积极起来,住进造反总部,其余彻底退出,逍遥到家乡去了。房间里六个床位空着。她停在班长铺前,想摸一下她的肩膀,指导员摩来擦去过的身体。她不敢伸出手,春夏之交的月光洒进房间来,班长熟睡的脸,很甜美,翻了个身,模模糊糊说着什么事。枕头下掉出一个东西,滚到地上啪的一声。她用手去摸,没想摸到一件短又硬的东西,拿到月光下仔细一看,竟是一支口红。
天气突然转热了,练舞不久,就是一身汗淋淋。她从练舞室出来时,指导员叫住她,约她去附近的水库游泳。他的样子很真诚地望着她,她点点头。“傍晚,在水库见。”
她低头走,突然很想哭,好像有许多话堵在胸口,却忍住了。正在这时,班长从她身边匆匆走过,她脚步加快,想问班长:“指导员约了你吗?”不,不该问,也不必猜,各人有各人的命。
她换好游泳衣,外套了条布裙,还有白短衫。已经走出寝室,她又倒了回去。她从班长枕下找到那支口红,涂在右手指上,抹嘴唇,又找张纸抿了抿。慌张,心虚,背着人做坏事,但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新鲜滋味,走向水库弯曲的半个小时山路。若是班长也去水库,是好或是不好?她俩都喜欢游泳,且速度不分上下,这竞争才公平,但指导员会选谁?
他已经在水库里,看见她出现,姿态洒脱地游到岸边。“你真美,”他说,“嘴唇真红,像辣椒般诱人。”
虽然她明白她模样周正,身材不错,但长这么大,哪听过男人如此赞美,何况是指导员。她羞涩极了,虽然水库没有旁人,她也恨不能马上跳进水里,躲进水里,逃进水里。但她刚脱掉外衣,就被他挡住。她吓了一大跳,但他并没有碰她,只是让她站在水库的石坡坎上,展览她半裸的身材,晚霞里最难见到的光和色彩,都为她出现了。
指导员凝视她的眼神,让她着慌。幸好,班长没来。水库堤坝上用红色石头铺嵌的领袖语录:“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想到班长,想到那晚上班长和指导员在练舞室,她害怕得双腿打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