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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月桂在后台卸妆。这些日子她难得有机会上台,唱戏成了票友客串似的。戏园在她预定要演出的日子大做广告,一些老戏迷,就爱听“筱腔”,觉得那种深沉低回,特别过瘾,听多少遍,还要再听。也有人就爱看她的扮相,觉得她扮演的少妇,甜姐儿的笑脸,看不到就难受。
这天她在戏园收到一个奇怪的电话,照例是李玉代接的,那人坚持一定要筱月桂听电话,说是有极端机密的要事。筱月桂没好气地拿过话筒。话筒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做的丑事,我们全知道了。”
“了不得!”筱月桂讽刺地说。她接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电话,从来不当一回事。
“你当过野鸡!”
“我当过你的祖宗!”筱月桂把电话一扔。
过了半分钟,那个人又打过来了。筱月桂不接,不过她心知还是那人,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便让李玉听下去。李玉边听边传话给她:
“叫筱月桂拿出两万元,不然把确凿证据公布于众。”
筱月桂说:“你告诉他,叫他先拿二万元雇保镖,不然还没有来得及公布,头就找不到了。”
在回家的车子里,她们还拿这个事情逗笑。但是筱月桂隐约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在虚声恫吓,他开价过高了。
后来这个人又来要过几次钱,价钱倒是越讲越低,最后低到三百元。但是筱月桂知道如何对付这样的勒索,坚决不予理睬:这种事,你只要给了一次钱,他肯定会再来唆。
秀芳每天早晨一成不变的差事,就是购买各种报纸,剪取有关筱月桂的戏评和新闻。现在又要剪常荔荔的报道,让筱月桂有空翻一下。
秀芳本来认字读报挺艰涩的,现在有空就看报,津津有味。
筱月桂要她不管好坏都得留下,十一二年来,这些报道积了几大本,筱月桂甚至能读得出报社某些名笔写的文字。
在这些记者采访时,她能背得出对方写的得意字句,弄得记者兴奋异常,受宠若惊:他们写的字句,竟然能如李杜诗一样传诵!这个女闻人既然看重他们,他们也就更乐意写她,还为她编出各种各样的名号,称她是“上海三百年第一奇女子”,或是“上海艺坛女祭酒”。
但是这天的《游戏报》有一篇文章,把秀芳看得脸红心跳。
上海滩俏闻人竟是野鸡,演艺界女光棍本自贱业
下文里说:艺术本寓教于乐,诲人以善。目前国内演剧界,良莠不齐,亟待整顿。近查申曲领军坤角,竟为幺二妓女出身,从不思悔改,经常上演淫戏,竭尽媚声浪语,败坏风俗。
文章的署名“连城”,明显是笔名。
秀芳把这报纸藏起来。筱月桂却问:“今天的《游戏报》呢?”
秀芳没抬头,告诉她今天没有出报。
“少瞎讲,我就等着看这报。”
秀芳惊讶地说:“你早知道啦?”
“我想今天应该出洞了。”筱月桂接过秀芳递上的报纸,仔细读了,对秀芳说:“原来如此。说得个翻天崩雷,就这么一点事!你给我收好。”
她打了个电话给刘骥,她说《游戏报》刊登如此文字,必是明星公司主意:这家报纸本来就是明星公司的一批文人弄的小报。被如意公司挖走了几个强将,留在那里的几个女星,乐丹丹、欧阳凤什么的,荔荔突然出名,把她们气得不行。电影业界用如此手段,互相对付,不太好。
刘骥答应去找出内幕,趁他们尚未点名,把场面圆下来。筱月桂表示,如果到此为止,她只当没看见。
这家娱乐小报,每周出版两次。这个星期六版竟然刊登一封“读者来信”:
连城先生文章,一箭中的。吾国艺术界之腐化堕落,有识之士早已深恶痛绝。筱月桂之流表率人物,出身下流贱业,淫邪成癖,不知自爱,以绯闻为乐。不揭露不足以改良艺术,不清除不足以正艺风。
筱月桂拿着报纸,沉思良久。只要不点名她可以不问,哪怕写的人人猜得出来,她也不管,是是非非任人评说。现在这家报纸是逼她说话,真的要说几句,就得考虑如何说法。
正在这时,余其扬给她打来电话,他比她还着急,早就请教了力雄银行的法律顾问。顾问建议诉诸法律:公共租界法庭,用的是英国法。英国法规定,在诽谤官司审讯中,诽谤者必须证明确有其事,而不是受诽谤者证明实无其事。任何事情,要提出有或无的,确证总是不易,所以英国法有利于受诽谤的原告。
第二天《申报》刊载了筱月桂声明:“《游戏报》连日文字,诬蔑本人出身贱业,此纯属捏造,已构成诽谤罪,特在公共租界法院起诉,索赔名誉损失三万元。”
《游戏报》已有准备,马上刊登声明,说:“筱月桂下流妓女出身,并非空穴来风,自有证据,将延请大律师对簿公堂。”
这一来一往,成为新闻界大消息。一时报纸上尽是不三不四的标题:
上海滩女闻人艳帜大张!
神女生涯烟消云散风流犹存!
余其扬非常生气,担心筱月桂一时难以见人。筱月桂最大的忧虑,是怕伤害常荔荔。但是常荔荔把报纸一扔,不当一件事。对常荔荔来说,不是上海几家英文报纸上登的新闻,都不算新闻。她觉得有趣,饭前茶后竟然大笑了几次,筱月桂也就坦然处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上海的文艺界人士,以及妇女界团体,纷纷发表言论,指责《游戏报》鄙视艺术家,不去指责总督出身强盗,总长出身流氓,却把女演员视为艳闻流言的凭据,用黄色新闻侮辱人格。
筱月桂过去一直以为艺术界同行妒忌她,妇女界的道德人士瞧不起她,尤其反感她做哈德门牌香烟广告,那件露得太多贴得太紧的洋裙,那挑逗的广告词“吸来吸去还是他好”,多年来流言蜚语从未断过,与这次报上登出的话几乎完全一样,可能更阴毒。现在事情一旦公开闹起来,大家却与她同仇敌忾,至少在公开传媒上如此,她也就宽了心怀。
这期间收到观众来信,绝大部分只能寄到戏院,每天有一大堆。
她只好带回家,让秀芳先看一遍,好多男人写的侮辱信下流之极,秀芳每天烧一盆。筱月桂有时晃到一眼,觉得男人真是泥做的,性幻想无论写出来画出来,都千篇一律,令人实在作呕。女戏迷们的来信特别有趣,大部分怕她想不开寻短见,用各种方法劝慰她。这也怪不得她的观众:她在戏里自杀次数太多,让观众不得不疑心她自己会走上这条路。
她叫秀芳花点时间,一封封代回这些安慰的信,秀芳的字现在写得比她好。
余其扬几次来陪她,见她都谈笑风生,他觉得自己过虑了。他们两人合计一下,对方无法出示任何证据。估计当年认识幺二荷珠的人,后来有许多会认出筱月桂,但是这不能当作确证。唯一能说出名堂的是新黛玉,新黛玉已经来见过筱月桂,说有人到她那里出巨款收买她,被她骂走,她愿意到法庭上再次臭骂那些混账王八蛋。
有一天,一个女人打电话来,说自己是律师顾瑜音,从英国学成归来后,在上海开业。筱月桂觉得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律师。顾瑜音很为筱月桂抱不平,愿意为筱月桂出庭辩护。她们约了在东康饭店见面。在饭店里,筱月桂看见向自己走来的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子似曾相识,那个女人也说她们一定见过。
两人坐下来,没有说正题,却都在绞尽脑汁苦想,到底在什么地方两人见过?
最后,几乎两人同时想起来,顾瑜音就是筱月桂当年在张园见到的男女平权演说者,筱月桂就是那个提出奇怪问题的青年女子。两人高兴地笑起来。
筱月桂说:“不好意思,那个问题问得太唐突。”
“不不,”顾瑜音说,“那个问题点到了关键。多少年来我也没能忘掉。但是在中国社会,这样的问题,要谈,社会还不敢听,在西方也只能在学术界讨论。估计,再过一百年在中国公开讨论这事也难!”
顾瑜音接着说,她之所以为筱月桂辩护,是要为全中国妇女做辩护。她根本不想问筱月桂是否做过妓女,报上这种文章本身,是对所有的妇女泼污水:男人三妻四妾加嫖妓都不是丑闻,凭什么女人在社会上奋斗要受到查问?她不收筱月桂的律师费,就是要为妇女讨回平等。
顾瑜音越说越激动,筱月桂觉得她的理想色彩太浓,可能不适合对付那些流氓。但是顾瑜音的热情,使她盛情难却。顾瑜音从大处着眼,倒是与她的想法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