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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不大,十来户人家,有池塘和竹林,山坡上开着紫红的玫瑰。村子里的人看热闹,竟有三人站在雨中与开车送我去的朋友闲聊。
“那真是他的女儿啊?”
“长这么大。”
“这女,命真惨,爸穷得要命,到处欠债,还得悄悄付她的生活费。真不容易,长这么大。”
我见到生父的妻子,很老实的农村女干部,身体很结实,一说一个笑。她对修生父的墓没有意见,说是一直没钱,心里内疚着呢。言谈中倒是高兴我能这么做,她给了我看一本相册,大都是生父去世后,两个弟弟在外工作的照片。他们生得与生父有些相像,却不怎么像我,一个戴眼镜另一个偏瘦。那天她想做饭给我和朋友吃,我谢谢她。我的两个同父异母弟弟一个在深圳一个在重庆城里做事,都不在家。我留下在北京和英国的所有联系方式就离开了。
两年后我在重庆书店签名售书,读者排队,边上有些人站着看。有一个人有点眼熟,似乎是照片上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身边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子。我只瞧到一眼,他们便不见了。后来大姐说她就在附近,听到他们说,快去找姑姑给钱时,怕他们不明事理,弄出大家不高兴的事来,就把他们劝走了。
也可能是他们和大姐在新华书店见到一面,彼此有了联系,所以我曾去给生父修坟这事,大姐也知道。大姐知道就是全家知道。可是他们不知道,有一个弟弟曾来过好几次传真向我要钱,说他们的父亲在我十八岁前负担我生活费,造成他们生活困难。现在家里要盖新房子,缺钱,弟弟要看眼睛,缺钱。
这件事丈夫代我处理,回信表明他们父亲的生活费是作为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是法院判的,我作为姐姐没有抚养弟弟的义务,更何况是私生弟弟几十年没有往来这样的身份。
对方回了信,说是我的自传写了他们,包括他们的母亲,人人尽知,他们也有脸面,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还是要钱。丈夫回信,告诉他们不要说丑话,有一门亲在这里,比没这门亲在这儿强,谁也免不了真正需要人帮助时。
来回的通信我都没有看到,只是听丈夫讲述。吃饭时,丈夫告诉我马克思的私生子的故事,那孩子由恩格斯交给伦敦东区一家人养大,说一口伦敦土腔。恩格斯去世前告诉马克思的女儿们,之后,他们去见这个弟弟。没有共同语言,毫无感情,总之形同陌生人,其实就是陌生人。血缘能说明什么呢?如果没有共同成长的背景,没有相濡以沫共患难的经历,没有骨肉凝结的情感,便什么也不是。
我想到他们,不知我与他们的见面如何?我们都是过苦日子长大的,该有共同语言。互相寒暄后,我母亲,他们的母亲,都不能在话题里,是忌讳。可能说得最多的是我们共同的父亲,他们得到了他的爱。想起那些看过的照片,有一张是弟弟们与生父在床上一起折水果糖纸的情景,生父的眼睛充满了慈爱和关切,而我从未得到过。除此之外,他们会问我在英国生活如何?我该怎么对他们讲,讲些什么?也许不当心一句话就伤了他们的自尊心。最后,说来说去只会谈到我们的父亲,说他们与他度过的时光,他们不会明白,那是我永远的痛处。
大姐传话,他们希望和我见面。但是大姐坚决反对,说这些人沾不得,她和他们接触过,农村人,小里小气,眼里只装着钱,从前不曾有感情基础,现在扑上来就要钱,更不会有亲情。
大姐讨厌他们,可又要和他们往来。大姐实际上是一个间谍,看我如何与他们往来,若给他们钱,再反过来向我要。若是我不给,或给了不是她想要的,她就会在家里惹是生非,找母亲出气。
免了这些麻烦,我一直没有见两个弟弟。
4
就在我和大姐站在六号院子院墙谈话之际,小姐姐站在空坝上,看着我和大姐。大姐猛一回头看到她。大姐右腿本不是特别灵活,不过这时,却走得飞快,到了坝上。她对小姐姐说着什么,她俩朝我这边瞧。小姐姐与她争执起来,大姐的嗓门大起来:“听话。”
小姐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走掉了。
大姐平常是无人怕她的,但是她占了理发起威来,有股蛮劲,弟妹也得惧三分。我不知大姐对小姐姐说了什么,也不知小姐姐对大姐说了什么。不过,内容一定与我相关。
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响,浓烟带着呛人的火药味弥漫开来。我捂住鼻嘴,走上石阶,想知道是哪个亲友远道来。
原来是大舅的二儿子带着媳妇从万县赶来,正在和大姐寒暄。他瘦高高的,瞧上去最多五十岁,可是头发已花白。大姐的第一个前夫是大舅的大儿子,我们叫他大表哥。这二表哥以前在重庆当兵,母亲有好吃的,就让他来家里,他在部队里待到营级才转业,听说在三峡一个小县当干部。他走过来,客气地握了握我的手:
“六妹,你跟小时模样差不多,我看过你写的好几本书,也常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好好,有出息。”
这是来参加母亲丧事的第一个亲戚说读过我的书。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他的媳妇第一次见到,倒也大方,自我介绍,说他们坐长途大巴来,本来高速公路三个多小时准到,快到长寿,公路有塌方,所以在路上花了一整天。大姐招呼他们到桌子边坐着,端上茶,捧上花生和水果糖。
“哎呀,出了怪事!”大肚猫脸色不太好,压不住惊讶地对三哥说。
“啥子事?”三哥身后的三嫂快人快语。
“外面大师傅生火做饭,火倒是生起来喽,烧开水,但下米后米还是米,煮不熟。邪门得很。”
我跟着他们到院外空坝,那儿架了铁筒炉子。做饭菜的简易木案桌也摆开。大肚猫给厨师点下头,厨师把手伸进沸腾的锅里一搅,捞了些米粒伸出来,手好好的,没丝毫烫伤。厨师愁眉苦脸,双手擦抹胸前的白围腰,不知该如何办?
“被人使了法,才会如此。”三嫂得出结论。
大肚猫问三哥,“这样吧,中饭买盒饭将就?”
三哥说,“可以,但晚上不能吃盒饭。”
大肚猫说,“不要太着急,我马上去叫懂法术的阴阳先生来解咒。”
昨晚到家给母亲守灵时,我担心有人会来加害母亲,那是过度悲伤。如今看来那份担心并不多余,真有王眼镜之类的人烧了咒符。
一般而言,在丧期人是不做这种缺德事了,大都在喜庆日,比如结婚生日解口胸中恶气。母亲的丧期谁会这么做?除了王眼镜外,母亲有多少恨她的、与她结怨的人?母亲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自我抱怨,怎会与人结仇。
5
大肚猫跑掉了不到半个小时,弄来两大箱盒饭。他和三哥在分发盒饭和筷子。我接过一盒来,问他阴阳先生找到了吗?
“六妹,你妈吉星高照。”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若来,半个小时后,若不来——”
“那就不来。”我接过他的话说。
“莫要担心,总会有办法的。最多我们换一个炉子。”
“要还是一样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你妈福气大,神仙会保佑她的。”他一点也不着急地说。
有这样办事的人!我打开盒饭,浇在米粒上是豆腐干炒芹菜肉丝,还有咸菜。尝了一口,不难吃。五哥提着茶壶给客人倒茶水,正前方母亲的遗像看着我,还是一派安静的样子。
我想起从前,在面前这幢五层白楼存在之前院子的一些情景,我做少女考大学时,母亲周末回家,那段时间她快退休。
她骂我,骂得很厉害,说女娃儿不应该成天拿着书,读书没用,想吃笔杆杆饭,没这么容易,祖坟没修好,妄想。我的六姑娘呀,你生错人家了,我们穷,能有饭吃,嫁个好人家,妈妈就别无他求,还妄想你有一天有造化享福?几个姐姐哥哥都没能上大学,你就能?女孩子大了,本该给当妈的分担家事,却让妈成天提心吊胆。以后你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嫁个老实厚道的人,平平顺顺过一辈子,我就省心了。总之你这种不知天高的个性,让妈妈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我此时想,母亲是做给什么人看的。给家里哥姐看?或是她心里闷着一腔怨气,压抑久了,需要有个出口发泄。
如果我能当这出口,未必不好。可是当时我根本不明白,甚至恨她,希望她不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