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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朝产女之时,已是年关将近,月子未出,便要过年。年底事宜甚多,她身子不便,不能亲自料理。夏恭行年纪尚轻,往日又多以读书为要,不通家务。一众家人,虽大多为人勤谨忠厚,到底也有几个偷奸耍滑之辈,眼见家中无人理事,渐渐惫赖怠惰起来。
夏员外料知此节,体恤女儿,又挂念孙女,便做主合家迁到乡下过年,一面照料夏春朝月子,一面替她料理家事。夏恭言两口也随了过来,日常主管年货采买,夏恭行便跟着乃兄学些经济人情道理。
王丢儿之前在夏春朝手里吃了一回的亏,心里记恨未消。眼见小姑子生了个女儿,便在肚里诽谤:果然是个没福气的蹄子,挺着个肚子神奇了半年,到头来也只生了这么个赔钱货。公爹那时候还满世界嚷嚷着要认作自家的孙儿,大张旗鼓的分田产给她们母子,如今怎样?生这样一个赔钱货又能怎样,到老来到底是不中用。
她满心恨妒,但一时又无法可施。自打前回闹了一场,乃夫甚是拘束她出入见人,连贴身丫头也换了个老实人,一锥子扎不出个响儿来。她一人孤掌难鸣,又不是个智多之辈,只好暂且作罢。
这日正当腊月二十三,夏春朝午睡才起,在床上半倚着逗弄孩子,见着女儿生的白净可爱,心里也着实高兴。
长春浆洗了尿衬进来,说道:“外头又落起雪来了,这天总也不放晴,洗的衣裳几日也干不了。旁的倒也罢了,就是这尿布已快没得换了。小姐换的又勤,再这样下去怎好?”珠儿一面拨弄着火盆里炭,嘴里就说道:“我说你迂,外头干不了,拿进来使火盆烘干了就是。又不是没洗过,骚剌剌的熏的人难受,洗过了怕什么?”长春笑了笑,说道:“我却忘了。”说着,又问夏春朝意思。
夏春朝支起身子,说道:“珠儿说的很是,就在屋里烘吧。”顿了顿又道:“这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们日日去外头浆洗,又冷又熏的慌。打从明儿起,你们就在外堂上洗罢,屋里烧着热炕,总比廊上好些。水也须得用热水,不然手要生冻疮的。”长春笑道:“廊上也生着炉子,不是很冷,姑娘倒不必替我们忧虑。”珠儿嬉笑道:“早用了热水了,还等到这时候呢?姑娘安心罢,咱们也不会给自己找罪受。”
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我养孩子,带累你们也跟着忙活。”长春说道:“姑娘哪里话,姑娘的千金,我们自然是要仔细服侍的。”珠儿从旁应和道:“正是这话,姑娘性子往日也爽利,怎么如今养了孩子,倒外道上了。”
主仆三个正自说笑,那玉儿在襁褓里躺着,被这声响吵醒,登时哭起来。夏春朝忙不迭的去揉哄,又喂她奶吃。好容易这孩子方才安静下来,又沉沉睡去。
长春在旁看着,点头叹息道:“似姑娘这等,有钱能请奶婆子的,却肯自己喂养的,实在不多见了。我姑母家间壁住着一户人家,还不如咱们家宽裕,男人在街上摆着个猪肉摊子,手里有几分闲钱。这家子去年媳妇生了个儿子,便张罗着请了个奶婆子看养,那媳妇自己却决不肯喂的。”夏春朝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女儿,心里着实喜爱,嘴里轻声道:“你们没生养过,不知道。这孩子在肚里住了这几个月,就跟长在了心里似的,一眼看不见也要发慌,怎么舍得给旁人养?那外人不过是拿了银钱,来领差办事罢了,怎能如自己的亲娘一般上心呢?我倒是不知这些人心里都怎么想。”
正说着话,宝儿忽然打起门帘,说道:“大奶奶来了。”话音落地,众人彼此无言。
只见那王丢儿穿着家常旧衣,手里抱着个手炉子,自外头进来,笑盈盈道:“我才起来,天长无事,来瞧瞧姑娘并侄女儿。”
夏春朝别无话说,只淡淡道:“这外头下着雪,倒难为嫂子惦记,雪地里还走来一遭儿。”说着,又见王丢儿戴着斗笠,帽沿儿上积着些雪,遇热登时化了,兀自向下滴水,便向宝儿斥责道:“糊涂东西,这带着寒气的物件儿怎好往屋里带?一时冰着了玉儿可怎好?”宝儿老实,任凭呵斥了一通,一声儿不吭将那斗笠拿了出去。珠儿便阴阳怪气道:“我们是丫头,不知这些事倒罢了。大奶奶可是个知事的妇人了,怎么也这等粗心?”说着,忽而笑道:“我却忘了,大奶奶没曾生养过,不知这些事也是情理之中。”
王丢儿见她直戳心中忌讳,一阵暗恼,脸上也不敢带出来,只堆笑道:“这珠儿还是这副尖牙利齿,能说会道的。”言罢,又看夏春朝竟不说让座,便厚着脸皮要往床上坐。
长春连忙嚷道:“大奶奶且站着,我给奶奶拿凳子去。姑娘坐月子呢,奶奶这才从外头进来,一身的寒气,冻了姑娘怎好?”说着,走去寻了半日却拿了张脚凳过来,笑道:“不巧,乡下宅子家什少,昨儿才把两张椅子拿去给木匠重新上漆,没旁的了,只这个杌子,奶奶将就将就?”
夏春朝看不过去,斥道:“没要作耍,怎好让嫂子坐那个?没椅子,把我梳头坐的那张黄杨木拐子方凳搬来给嫂子坐。”长春笑了笑,说道:“不是姑娘说,我却忘了。然而哪有给客人坐那个的。”说着,便走去依言搬了凳子过来。
王丢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倒不好说什么,斜着身子浅浅坐了。还不待开口,珠儿便挪了火盆过来,说道:“大奶奶才从外头过来,我看雪下得还紧,这一路过来只怕受了不少寒气,赶紧烤烤火,免得弄出病来,再带累我们姑娘。”
因夏春朝正在月子里,屋子里的炕烧的极热,火盆里银炭也燃的甚旺。那王丢儿手里抱着手炉,身上棉衣厚实,被这火盆近前一烤,顿时热汗涔涔而下。长春又笑道:“大奶奶对不住,你也知我们姑娘正坐月子,不能吃茶。咱们屋里没备茶水,只有姑娘的滋补汤药,只怕大奶奶是不能吃的。这一时去烧也来不及,大奶奶既是诚心来看,一家子人也不在一杯茶上,将就坐坐也罢。”
那王丢儿被她们左一言右一语弄的正没法子,夏春朝便骂道:“小蹄子们,胡闹些什么!还不把火盆移开,将嫂子裙子也烧了角儿了!屋里怎的就没茶了?今年四月间收的碧螺春还有,拿来泡一瓯子给嫂子吃。你们再这等,都到廊下雪地里站着去!”将两个丫头斥责了一番,方才向王丢儿道:“嫂子勿怪,她们平日里这等玩笑惯了。我又在月子里,少了管教,便放肆起来,其实没有坏心,嫂子也没要往心里去。”
王丢儿脸上这才有了几分人色,赔笑道:“姑娘客气些什么,一家子说说笑笑才热闹。我不是那小气的人,不会为这点子小事就动气的。”夏春朝微微一笑,也未接这话。
少顷,珠儿泡了一瓯子茶上来,捧与王丢儿,又笑道:“大奶奶见谅,适才我们同奶奶说笑呢,其实不敢这样。”王丢儿亦笑道:“珠儿向来心直口快,爱说笑,不妨事,我都知道。”珠儿便退到了一边,同长春立在一处。
王丢儿看了长春一眼,问道:“这大姑娘我记得,好似是陆家上房里服侍太太的?”长春回道:“奶奶好记性,我那时确是服侍太太的。落后陆家败落,把我打发出来。姑娘看我可怜,不嫌弃我粗笨,叫我过来服侍,赏了这碗饭吃。”夏春朝微笑道:“也是你能干,不然我也没那么多闲钱养闲人呢。”王丢儿将嘴一撇,向夏春朝道:“姑娘,我知道你向来好性儿,心慈仁义。然而这房里人,还是仔细些的好,没得弄些不干不净的,吃里扒外,倒帮着外人害自家人。陆家使过的人,你还敢使?”
一席话落,长春脸涨得通红,才待分辨,却听夏春朝淡淡说道:“嫂子替我忧虑,我自然感激。这丫头也还好,在陆家时我看着进门的,并没什么歪心眼。再不济,总没干出爬主子床的事来,比那些所谓心腹臂膀,倒还更可信些。”一句话,正戳中王丢儿心底旧病,脸上一阵红白不定,咬牙切齿。
夏春朝不去理她,只问珠儿道:“外头雪可停了不曾?这窗屉子蒙的结实,也看不见。”珠儿往外头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道:“不曾停,下的越发紧了,地上积了三寸来厚,青石板路都叫埋了。我吩咐小厮扫出来,免得没法子走路。”夏春朝点了点头,说道:“记得叫他们连冰一道铲了,不然石板上打滑,人走上去是要跌跤的。”珠儿颔首道:“这不消吩咐,我都知道。”
夏春朝嘱咐了一番,方才向王丢儿说道:“外头雪大路滑,甚不好走,嫂子不如就去罢。待会儿天色暗下来,只怕更要难行。咱们宅子小,也行不得车轿。”珠儿口快,立刻接话道:“正是呢,姑娘坐着月子,哪有功夫招待不相干的人。大奶奶坐的久了,留你吃饭的是,还是不留你吃饭的好呢?留你吃饭呢,姑娘正坐月子,咱这儿没待客的茶饭,少不得另起炉灶,又要折腾,大奶奶只怕心里也过意不去。不留你吃饭呢,倒显得咱们姑娘连这点子情分也不顾了,大奶奶只怕存在心里。还是早些去的好,咱们彼此都自在。”
王丢儿情知这丫头嘴皮子不饶人,也不去理她,只向夏春朝皮着脸笑道:“我今儿来,是想瞧瞧小侄女儿。自打姑娘生产,我还一眼没瞧见过呢。都说这女儿随爹,抱来让舅妈看看,和陆家少爷长得像不像?”说着,就伸着两手去抱。
夏春朝怎肯让她抱女儿,只是不放手,倒把孩子放在床的里侧,方才向王丢儿道:“嫂子还是罢了,这丫头胆子小,生人一抱就要哭闹,受了惊吓,夜里只怕还要吐奶,就免了罢。待将来大了,嫂子要多少抱不得呢?”王丢儿碰了个软钉子,脸上颇有些讪讪的。偏巧长春又跟在里头说道:“大奶奶没生养过孩子,也不知怎么个抱法。这才生的孩子骨头软,不会抱的,别再弄出什么毛病来。老爷很是宝贝咱们小姐,若是出了差错,我们可担待不起呢。”
王丢儿脸上一红,听她们一递一句的夹枪带棒,只如坐针毡,索性老脸一厚,向着夏春朝嘿嘿笑道:“姑娘连日在屋里坐月子,外头的新鲜事只怕一丝儿也不知道。我怕姑娘烦闷,来跟姑娘讲讲。”她话未说完,珠儿立时呵斥道:“大奶奶,姑娘坐着月子,身子虚,又要奶孩子,听不得那些村野粗话,你快些住了,免得我请老爷来!”王丢儿不以为然道:“不过坐个月子罢了,能怎样,连话也听不得了!”说着,便向夏春朝道:“姑娘,你是不知,上个月边疆传来消息,那边的夷族跟咱们边境官兵又打起来。前去和谈的几位大人都被扣押了起来,这月好容易才逃回京城。听闻朝廷大怒,要治这些人的罪呢!”说着,看着夏春朝脸色蜡白,得意洋洋道:“那些夷族蛮人可是凶悍的紧,听闻将跟去和谈的亲随杀了好些,头也砍下来挂在杆子上示威。回来的倒也罢了,不过是丢官坐牢,那没回来的只怕连命也丢了。原以为是场泼天的富贵,谁知却没命去享呢。这无常当道,也是难说的紧。”
夏春朝听闻此事,脸色煞白,转而向屋里众人问道:“这事可是真的?”宝儿低头不言,珠儿推收拾尿衬,倒是长春还沉稳些,支吾道:“姑娘才生了孩子,又坐着月子,咱们忙的脚不沾地,哪里有功夫去听外头的闲话。想必是乱传的,未必当真。”那王丢儿赶忙说道:“如今都传遍了,朝廷连告示都发了,连日发落了好几个大官,京城里闹得不可开交,怎么就不是真的?也就你们在乡下这背哈喇子地儿,才不知道罢了!”
夏春朝脸色越发难看,紧咬着下唇不语一声。那王丢儿发了性儿,一股脑儿讲道:“如今朝廷点拨了大军,又要和夷族再战。上次去议和的那起人,回来的七七八八,但只不见妹夫。我说这玉妞儿也是可怜,才生下来就没了爹,将来还不知怎么好哩!”珠儿性子急躁,恼将起来,向着王丢儿道:“你这碎嘴妇人,姑娘不言语,你就得意起来!越发胡说八道了,什么叫小姐生下来就没了爹,你亲眼见来?!姑娘坐月子,正要静养,你来看就罢了,偏生还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安的什么心?!”说着,就伸手推搡着王丢儿,要将她撵出去。
这王丢儿抬手便打了珠儿一记耳光,怪叫道:“这丫头好生无礼,我再不济也是你主子,就这样拿手来推!我不言语,越发上脸了!姑娘一边看着,也不说管管!”那珠儿哪肯吃这样的亏,也不顾什么主子丫头,当即骂道:“你敢打我,你不拿镜子照照,你也配打我么?!”说着,卷了袖子就要上去。长春忙将她拦腰抱住,向着王丢儿道:“大奶奶,咱们敬你是主子,又是姑娘的嫂子,不说那些。然而你明知姑娘坐着月子,还将那些烂糟事儿讲给姑娘听,存心惹她不痛快么?这儿是姑娘的屋子,我们也是姑娘的丫头,纵有些不好,要教训也是姑娘教训,轮不到你来动手打人。你在这儿这般吵闹打人,搅扰姑娘清净,不怕老爷嗔么?!”说着,又看夏春朝不言语,便使宝儿道:“快去请了老爷来,说大奶奶在姑娘房里动手打人,把小姐吓哭了!”
宝儿说道:“老爷一早出门进城办年货去了,还不曾回来。”长春斥道:“那就请大爷来!”宝儿应了一声,便即快步出去。
王丢儿自知理亏,唯恐她男人来嗔,嘴里说着:“些许小事,何必定要去告状!姑娘静养,我也不久坐了。”说着,便趔趄着脚要走。长春上前拦着,说道:“大奶奶且住,大奶奶闹得这样不可开交,又吓哭了小姐,姑娘也不言语了,我们担待不起,还是请大爷来了,大奶奶自个儿同他说罢。”王丢儿哪里管她,就要夺门而出。长春和珠儿拦在前头,三个妇人正扯在一处,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夏恭言扬声道:“你们姑娘坐着月子,不说好生服侍,怎么又生起事来!”
话音落地,便见夏恭言穿着一身家常袄裤,踏着青布棉靴,自外进来。
一见他浑家,当即呵斥道:“你不好好在屋里算账,又跑到妹妹房里做什么?!妹妹坐着月子,正要静养,你倒跑来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