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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儿不解道:“我不明白,姑娘又不是外人,就是从陆家回来,也只是回自己家罢了。碍着谁的事了,凭什么就要搬出去?”
夏春朝说道:“你不懂,世情如此,这嫁出去的女儿不同于没出阁的姑娘。嫂子的话,虽粗了些,却是这个理。父亲在时,或者还好。倘或哪一日父亲不在了,上有嫂子下有弟妹,我带着个孩子夹在中间,不荤不素的算怎样?没得惹气呢!这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日子,有什么滋味?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珠儿闻言,便也不再言语,走去同宝儿一道清点财物。
正当此时,夏恭行忽从外头进来,走到炕前,向着夏春朝做了个揖,道:“姐姐,我早先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这家里谁要赶你走,我第一个不答应!倘或嫂子有话,我去同父亲讲,不怕她还敢说些什么!”
夏春朝浅浅一笑,不接这话,只说道:“你下学来家了,夫子今儿留了功课不曾?朝廷六月加开恩科,这课业上你可要着紧些。咱们夏家几代经商,好容易出了个读书人,你可不要辜负了。”夏恭言正色道:“姐姐不要岔了话!”
夏春朝敛了笑意,淡淡说道:“我适才的话,你想必在门外都听了去。就是这么一番道理,你又何必再问?你如今尚未娶亲,自然不觉得什么。待将来有了娘子,就明白了。我听闻昨儿夜里,哥哥为着我的事,同嫂子狠狠口角了一场,还动了手。一家子亲戚,我何必当这个恶人。你也放心,我不是那娇柔无用的女流之辈,尽能养活的起我自己。就算离了夏家,也饿不死的。”
夏恭言道:“姐姐能干,是姐姐的事情。但我不让姐姐走,母亲走的早,一向是姐姐看顾我。我一心想要回报,只是没个机会。如今姐姐好容易回来了,还没住上几日,就又要走么?我的事情,不用姐姐操心。倘或将来说亲,谁敢嫌弃姐姐,我还不要她呢!”他是个性急之人,越说越恼,情急之下,竟然道:“我不跟姐姐说了,我这就同父亲说去,只说姐姐要走。”话音未落,便风风火火的向外去了。
珠儿走来说道:“三少爷还是这个脾气,听个风就是雨的。”夏春朝摇头道:“他也是这么大的人了,这脾气总也不改,叫人怎么放心的下。”
夏恭言疾步走到堂上,也不管满堂的人正在议事,就望着夏东兴道:“父亲,姐姐要走,你知道么?”
夏东兴乍闻此言,也吃了一惊,只碍着满堂上人,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陪你姐姐,我待会儿过去。”夏恭言却不肯去,闹得夏东兴也急躁起来。
堂上一众掌柜,这两日也陆续听闻了夏家姑娘的故事,都劝道:“老爷家事要紧,先去处置罢。我们明儿再来,也是一样的。”说着,便纷纷起身告辞。
夏东兴无奈,只好遣人送他们出去,这才随儿子走到女儿房中,入内果然见女儿带来的几口箱子开着,各样物件散了一地。
因着儿子搅扰了生意,夏东兴极为不悦,但当着女儿面前不好发作,又眼见这等情景,只当儿子所言属实,连忙问道:“春朝,你弟弟说你要走,可是真的?你要往哪儿去?”
夏春朝见弟弟果然将父亲请来,下炕请他坐下,亲手捧茶过来,方才笑道:“父亲也不必焦急,且听我把话说完。”言罢,便将适才同珠儿所说道理又讲了一遍,说道:“父亲是过来人,想想可是这个道理?世人都说家和万事兴,倘或日日吵闹,是非不断,岂不是败家的根源。父亲也不必为难嫂子,我是做过儿媳妇的人,知道里面的苦楚。嫂子也有嫂子的难处,易地而处,也是难做。”
夏东兴听了这番话,半日不言,好容易才叹道:“我这一世养了你们兄妹三个,属你是最有主意的。面上看着柔顺,骨子里极是倔强。我知道你拿定了的主意,任是旁人说破了天也不会改的。父亲如今也不拦你,只是你并没个落脚处,离了家又要往哪儿去?”
夏春朝见父亲松口,微笑道:“父亲也不必焦虑,我也不是即刻就要走。我想着暂且还在家中住着,用我手里的钱去乡下置办些土地宅院。京城里地价昂贵,我索性也挪到乡下住去。乡下地方宽敞又清净,正好我生养孩子。我有了田地傍身,母子两个也不怕没了吃穿。乡下离城里也没几步路,我要看父亲,坐个车就来了,容易的很。父亲说好不好?”
夏东兴又笑又叹道:“你的主意都拿定了,我还有什么好不好的?你既然想到乡下去住,咱们家在乡下也有田庄。你也不必再去买了,明儿我就叫里正来,分出十亩地给你们。你就在乡下的宅子里住,你的钱你还留着,将来孩子大了多的是用钱的地方。”夏春朝赶忙笑道:“父亲要是这般,就是没将我适才的话听进去。咱们家满共五十亩好田,父亲就要分我十亩,明儿叫哥哥嫂嫂听到了,心里怎么想呢?”夏东兴斥道:“我还没死呢,这家里的银钱土地怎么分,我还做的了主!”说着,又叹息道:“你娘在天有灵,知道这个情形,必定是要埋怨我的。”
夏春朝听了这话,倒不好接口。父女两个,相对无言。
夏恭言在旁听着,他搬来父亲,只为劝阻姐姐,不想父亲却顺了姐姐的意,心中主意一转,开口道:“姐姐要到乡下去住,孤身女子恐有不虞,不如我也跟了去,平日里也有个照应。何况,乡下地方清静,我去了正好温书,并不耽误。”夏春朝蹙眉道:“你跟了我到乡下去住,平日里怎么上学?乡下的私塾不比城里,岂不误了你的功课?”夏恭言道:“因着大考将近,夫子也不上新书了,每日只留了功课叫我们回来做。我跟着姐姐去了乡下,若功课中有疑问,来城里请教夫子便是。”说着,上前扭住夏春朝的胳臂,撒娇道:“姐姐倘或不依,我就不放姐姐去!”
夏春朝听他所言有理,又拗不过他,只好答应,说道:“这么大的人了,眼看着就要有人来相看了,还撒娇,像什么样子呢!”
夏东兴也道:“这般也好,放你一个到乡下去住,我也不放心,有你弟弟在,也算是个照应。”夏春朝见父亲放了话,便也不再执意,只说道:“你这样往来城里也是不便,大考将近,马虎不得。不如请位夫子,到乡下教授,也免了麻烦。”夏恭言莞尔道:“这倒不必,谭表哥学识出众,我同他一道研读,必定大有进益,也不必另外去请了。”
夏春朝微微一怔,旋即想起夏恭言所提之人便是年头来进京投奔而来、与她题匾额的表亲。
此人名叫谭永初,是夏东兴表姊之子。夏东兴这位表姐早年远嫁异乡,膝下育有两儿一女,这谭永初乃是长子。年里为进京赴考,投奔到表舅家中。夏家上下,皆以表少爷呼之。
夏春朝想起此事,又问道:“一向乱着,我倒忘了问,自打回来没见过表哥,他不在咱家住了么?”夏东兴道:“三月里,永初说城里吵闹,不如乡下安静,就在乡下寻了个寓所,迁过去了。我留不住他,如今每月使人给他送些银米。”
夏春朝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正当此时,珠儿走来说道:“姑娘,都查点清楚了,不算姑娘的首饰,现银只一千两银子。咱们从陆家带来的那些东西,也不知值几个钱。”
夏东兴听了这话,说道:“我记得你嫁去陆家时,只现银就陪了两千两银子,还有给你打的首饰妆奁,不往多里算,也有七八千两银子了。现下你回来,怎么就带回来这些?”一语未休,他已然猜出其内情形,叹气道:“陆家当真是瞎了眼睛,这样的好媳妇,提着灯笼也没处找去!倒可惜了这笔银子,只算肉包子打狗了。你开给他们的干货铺子,还给他们生着银子。”
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父亲不必担心这个,我虽不喜与人争斗,却也不能白吃哑巴亏。干货行里的掌柜,可都是咱们家出去的人。”
夏东兴听出她这言下之意,点头道:“你谨慎些,陆家不比当初,别惹官司上身才好。”夏春朝说道:“父亲不必忧虑,我自知分寸的。”
父子三人在房里说了回话,眼看将到晚饭时候,夏东兴出去吃饭,夏恭言倒陪着姐姐一同吃了饭。
当日,一夜无话。
隔日起来,夏春朝吩咐宝儿开了箱子,将那日逼陆贾氏写下的借据与她,说道:“我怀着身子,不好出门颠簸。你拿着借据到铺子里,同你夏叔说,就说姑娘来讨债,他自然明白。”说着,略停了停,又道:“咱们走前,夏掌柜来对过一次帐,铺子里目下只有些散碎银两,还有两千两货银在银铺里存着。你告诉他,只说我的话,叫都取来,库里如今存着的像样的干货,也都给装上,好抵陆家的债。”珠儿一一答应下来,夏春朝便叫在家中传了两个精干健壮的家人跟车,打发了珠儿出门。
上房里,王丢儿起床梳了头,还不知昨夜的故事,连忙也叫了一个心腹仆妇上来,吩咐道:“穿戴齐整了,去陆家走一趟,告诉他们姑娘有了两月身孕。”那妇人道:“奶奶倒也寻个由头,这不因不由的,我怎好去。姑娘跟他们家闹了一场,我过去,没得叫人打出来呢!”王丢儿便道:“去厨房包两盘新做的点心,只说我上拜他家老太太、太太。”说毕,又自袖里摸了一角银子出来。
那妇人得了钱,这才去了。
金锁送了早饭进来,说道:“听闻昨儿老爷正在堂上跟铺子里的几位管家大叔说话,三少爷忽然风风火火的闯进去,把老爷喊到姑娘房里去了。丢着满堂的客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为些什么事。”王丢儿撇嘴道:“那猴崽子历来这个脾气,想必又为他姐姐打抱什么不平。”说着,又狠啐了一口道:“我在家里,原本好好的。这个妖精才回来几日,便挑唆的家宅不和,合家大小都看我不顺眼,老爷也嗔少爷也骂。怪道她在夫家住不下去,原来就是个搅家精!我必得寻个法子,把她送走了才罢。不然,天长日久,这家里还有我存身的余地哩!”
正讲话间,门上人忽然进来报道:“间壁沈家打发了惠香来给奶奶请安!”
王丢儿一听此言,便如天上落下一般,慌忙道:“快传进来!”
须臾,那惠香打扮的花枝招展,摇摇曳曳自外头进来,走到炕前望着上头端端正正的磕了几个头,嘴里说道:“沈家少爷打发小的来与奶奶请安,送盒时新点心与奶奶吃。”
王丢儿笑的合不拢嘴,嘴里说道:“你们少爷倒这样客气,我不曾送什么过去,他倒送点心给我吃。”说着,连忙叫金锁扶她起来,地下安放杌子,令她坐着说话。
这惠香原是王丢儿的陪房,自王丢儿嫁到夏家,这女子同沈家小厮来顺勾搭。事发之后,两家为脸面起见,将这妇人嫁给了来顺为妻。如今相见,主仆两个叙起旧日情谊,自然别有一番亲热。
王丢儿打量了惠香几眼,看她穿戴不比往日,便笑道:“听闻你在沈家只做上灶的差事,怎么今儿倒打发了你过来说话?想必是出息了。”惠香笑回道:“只因少爷书房里缺了伺候的人,又都说我炖的好茶,所以叫了我过去服侍,倒也没有旁的。”说着,又问道:“听闻咱家姑娘回来了,奶奶可还好?”
原来,这妇人甚有心机,不知王丢儿是个什么心思,暂且不提沈长予吩咐之事,只拿话来试探。
王丢儿叹气道:“平白无故添了个小姑子,还有什么好不好?”一言未毕,又狠声道:“也不是小姑子,倒是尊姑奶奶。自打她回来,这一家子上下,就跟乌眼鸡似的,行动就看我不顺眼。我才说两句情理中的话,就要挨嗔。你少爷同我往昔那等要好,如今为着这妖精,也同我闹了几场。一家子,只显得我是个尖酸歹毒的。我满肚子委屈,也没处说理去。这得亏是婆婆不在了,还不将我打进赘字号里去呢!”
惠香听了她这一通抱怨,甚是对港,便笑道:“奶奶也休烦恼,姑娘才来家,又是在夫家吃了委屈的,老爷少爷心疼些,也是世间常情。横竖姑娘在家也长不了,将来待她再嫁出去,也就好了。”
王丢儿嗤笑了一声,说道:“哪里就有这样容易,旁人被休,都是独个儿回来的。她倒离奇,怀了身子自家不知道,带着肚子回来。这要再嫁,谁肯娶?我这两日焦的不得了,偏生老爷少爷都不当事。还说什么待生下来,就当夏家的孩子养。也不看看是不是你家的种,就胡认起来,呸!”
二人说了一会话,惠香见屋中无人,凑到近前,向王丢儿低声道:“我倒给奶奶说件喜事,就不知奶奶有无这个胆量?”王丢儿问道:“什么喜事?”惠香道:“沈家少爷很是喜欢咱们姑娘,情愿讨姑娘过去做续弦。只是姑娘现下怀着别人的骨肉,委实不成话。只要姑娘没了肚里那个,沈少爷即刻就来下帖,凭咱家要多少彩礼,都照数奉上。奶奶这里,少爷还另有谢礼。这般既与奶奶除了眼中钉,奶奶又可添一注小财,也给姑娘寻了终身之靠,乃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奶奶觉得如何?”
王丢儿听了这话,倒不说话。
于沈家亲事,她本另有一把算盘,想不到沈长予却看中了自家小姑子,一时也没了主意。
惠香见她不答话,只道是她心中害怕,又道:“奶奶且把胆量放宽些,妇人滑胎,世间常有,谁吃饱了撑的,没事查这个?就是事后有人问起,给那大夫塞几两银子就完了,怕怎的?待姑娘嫁过去,日后只怕还要谢奶奶哩。”王丢儿这才勉强道:“这事我记下了,倒也容我想想。你回去上赴你家少爷,只说姑娘才回来,老爷不放人,还是等些日子再说。”
惠香听闻,知趣再也不提,又陪她说了些话,拜辞去了。
打发了惠香离去,王丢儿坐在炕上,狠厥厥的捶床骂道:“这个狐狸精,天下好事,都让她占尽了罢!放着将军夫人不当,回来浪着勾搭野汉。这才回来几日,就跟人对上眼了。不然,人怎么上赶着要娶她?!我说这亲事我跟沈家那老虔婆提了几次了,怎么就是不见个回信,原来是这样!呸,什么好的,一个骚蹄子,值得人这样惦记!”
金锁在旁说道:“奶奶,我倒以为这也算好事。姑娘同沈家少爷既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那情分自然不比旁人。姑娘不肯回陆家去,嫁给沈家也好,免得留在这里碍奶奶的眼。沈少爷既然喜欢姑娘,自然是看不上咱家二姑娘的,奶奶又何必强作伐呢?没得惹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