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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朝主仆两个登车返家,行经一处成衣坊外。夏春朝忆起先前裁衣之事,须得另外交代一番,便吩咐停车。
珠儿搀扶她下车,两人迈步进店。那店里看门的小伙计,常随丁裁缝往陆家门里走动,故此识得。一见她主仆二人进来,连忙迎上前来,满面堆笑道:“奶奶好,今儿过来可有什么吩咐?”一面就向里扬声道:“师父,陆家少奶奶来啦!”
里头丁裁缝本在忙碌活计,忽听小徒弟召唤,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出来,笑道:“奶奶今儿怎么有空闲到小店走走?”又呵斥徒弟道:“见着奶奶进来,怎么不让奶奶坐?这等没有眼色!”言罢,连忙让夏春朝坐下,又呼喝徒弟炖茶、拿果盘。
夏春朝笑道:“丁师傅不必忙了,我说句话就走,家里还有事情,不能耽搁。”丁裁缝这才住了,赔笑问道:“奶奶可是为先前那几件衣裳来的?虽还不及缝,料子已然裁了。奶奶若要收回,只怕是晚了。”夏春朝笑了笑,还未说话,一旁珠儿便接口道:“丁师傅,瞧你这话说的。你这几年在我们家走动,挣得银子也有个二三百两,我们奶奶什么脾气性格,你不知道?哪次裁衣裳,剩些绸缎零碎的,你不说还,奶奶同你计较过?如今又说这个话了,真叫人听着生气。”
丁裁缝赔笑道:“姑娘骂的是,我是做活做昏头了,才说出那样的话。奶奶大人大量,别与我这小人一般见识。”夏春朝笑而不语,看着珠儿同他驳斥了几句,方才开口道:“丁师傅误会了,我今儿过来只是同你言语一声。旁的衣裳暂且丢下,先将我们少爷的那几件衣服赶出来罢。”丁裁缝闻言,面现难色,踟蹰笑道:“不怕奶奶见怪,依着往昔成例,奶奶的衣裳是最早着手做的,料子裁出来,已然动手缝了。这时候停手换缝少爷的衣裳,怕要耽搁功夫。”
夏春朝浅浅一笑,说道:“丁师傅,咱们打交道也有年头了。你们这里什么规矩,我自也清楚。你大可不必同我打这个擂台,你带着三个徒弟,一人缝一件衣裳。如今不过叫你把手头的丢下,把我们少爷的衣服提到前头来,又耽搁你什么功夫?”一言未毕,看着丁裁缝脸色发青,继而笑道:“我知道如今正当换季,你手里活计多,生活忙。咱们既是老相识,自然没有不看顾你的道理。这几件衣裳我要的急,你多带几个人趱造出来,我加倍付你工钱就是。”
那丁裁缝这才笑逐颜开,恭谨殷勤道;“奶奶这便是见外了,既是奶奶有吩咐,那咱们自然遵照办理。”又问道:“奶奶几时要?”
夏春朝交代了送交时日,看并无旁事,便起身要去。那丁裁缝将她二人送到门上,珠儿忽然指着前方道:“奶奶你瞧,那不是姨太太?”
夏春朝顺她手指望去,果然见一圆脸妇人,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湖绿镶边比甲,下头一条鸭黄色绵裙子,头上插着一支骨簪,双目无光,面皮蜡黄,脚步疲乏,向这里过来。正是陆诚勇姨妈章氏。夏春朝平素见她只是精明老辣,满腹筹谋,乍然见了她这等憔悴之态,不觉微微吃惊,暗自忖道:不过一夜功夫,她怎么弄到这般光景!
正当此时,那丁裁缝忽然说道:“原来奶奶认得她,她家女儿昨夜忽然得了急病,大半夜的请了这间壁寿延堂的大夫过去诊治。今日想必是过来抓药的。”夏春朝心中狐疑,思量道:她家以往还用着一个破老婆子,怎么今儿她倒亲自过来?
说话功夫,那章姨妈已到阶前,两厢打了个照面。
章姨妈见着夏春朝,不由失声道:“啊呀,是你!”旋即咬牙道:“你来这药铺子做什么,难道还嫌将我女儿害的不够?!还要买通了药铺,下药毒死我女儿么?!瞧不出你这妇人,小小年纪,心肠却恁般狠毒!”夏春朝冷眼瞧了她两眼,一字儿不发。珠儿便斥道:“你这个拙妇,信口胡诌些什么!你家姑娘几时发病,请的哪家大夫,我们奶奶又如何知道?!又怎会来买通药铺,毒害你女儿?!红口白牙,就要朝我们奶奶头上扣屎盆子,哪有这般轻巧!我们奶奶可是朝廷下旨诰封的三品诰命夫人,你这样随意栽赃污蔑,分明目无王法,不怕官府治你的罪么?!”
夏春朝不欲理会这疯妇,便开口道:“珠儿,何必同这等人一般见识,咱们去罢。”珠儿应了一声,连忙搀着她就要上车。
谁知那章姨妈眼珠一转,冲上前来,揪住马头,哭喊叫骂道:“你不准走!你们仗势欺人,将我女儿害得丢了半条性命,却要撒手不管!这世间还有没有天理公道!”她一面哭号叫骂,一面跪在地下,向着旁观众人道:“列为且评评这个理!他们家少爷当了大官,摆酒请客。我女儿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到他家去吃酒席,被这恶妇带到房里去留了半日,再出来时便衣衫不整,啼哭不住。我汉子同他们理论,却被丢出门外。我们惹不起这将军府第,只好将女儿带回家去。岂知回到家中,我女儿便发起高热,若非我们请医及时,险不丢了性命!出了这等事情,他们家里连个屁也不曾放!我今儿出来抓药,又在药铺碰见这毒妇。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巧事?可不就是他们家安心要我女儿死么?!”
章姨妈颠倒黑白,撒泼大闹,旁人听了她这番言语,亦望着夏春朝指指戳戳,议论不住。
夏春朝见势不对,便也不忙登车,向着章姨妈冷笑道:“既然你定要丢这个脸,我便同你好生论上一论。你女儿在我家中吃酒,却勾结外贼,偷盗我家中财物。我家少爷宅心仁厚,没将你们送交官府,只将你们撵离了门户,已是恩宽了。你们却不思答报,在这里颠倒是非,倚逞刁泼,讹赖于我。这世上,又岂有这样的道理?!”言罢,她更不多言,只向珠儿看了一眼。
珠儿会意,迈步上前,忽然抬手向章姨妈脸上连打了两记耳光。她用力甚猛,登时将章姨妈打了个踉跄。那章姨妈脸颊红肿,口角渗血,盯着她主仆二人,面色狰狞,更向周遭大声嚷道:“列位瞧瞧,这官家夫人气焰就这等嚣张,当街就使奴才欺凌我这良家妇人!”
珠儿笑嘻嘻道:“姨太太,您先别急着告状。这满街站着的都是寻常百姓,并没一个青天老爷能替你做主。表姑娘在我们家里犯下的案子还没消,待我们少爷一纸诉状告到衙门去,届时上了公堂,任您老人家怎么磕头喊冤都成的,这当下还是省些力气罢。”说着,便朗声将章雪妍在陆家所行之事尽数讲了一番,又道:“那日可是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我们奶奶顾惜姑娘名声,不曾与你们认真,放了你们去。你们不思悔改,竟而浑咬起来,当真是禽兽不如!你既说评理,那就请街上众人评一评理,看看你们家女儿如何放荡无耻、淫邪下作!”
一席话将章姨妈羞得脸颊发烫,浑身颤抖,冷汗自额角涔涔而下。其时,那人群里又有几个好事的,昨日曾在竹柳街巷子陆家宅门外看过热闹,便将那故事断续讲来。众人听了这段缘故,或掩口偷笑,或架秧起哄,甚而有向章姨妈张口啐的。
夏春朝更蓄意说道:“遍寻姨妈不着,今儿倒碰上了。捡日不如撞日,见这妇人捆了去见官,免得日后多费手脚。”珠儿情知她虚言恫吓,答应了一声,便虚张声势,吆喝家人。
那章姨妈经了昨日一场阵仗,已如惊弓之鸟。今日不过是心存侥幸,仗着街上人多眼杂,夏春朝为颜面起见必定花钱消灾,为她诈些银子出来。谁知这夏春朝丝毫不肯服软,当面就要叫人将她送交官府。她不过是个狡诈妇人,哪里敢去见官,当即吓得面无人色,屁滚尿流,抱头鼠窜而去。街上围观行人,看她逃窜,便猜适才这陆家奶奶一番言语必定为真,皆唾弃非常,就有顽童拾了石子朝章姨妈丢去。那章姨妈亦不敢停步还手,连药也不曾抓,连滚带爬,飞一般去了。
珠儿看她这狼狈样子,拍手大笑,又道:“该,她也有今日!往常只缩在后面挑唆太太与奶奶口角,原来也有今天!今儿可真算与奶奶出了口恶气呢。”夏春朝却叹息一声,淡淡说道:“若不是这章家委实可恶,谁又愿意花费这等力气?对付他们又能有几分好处。时候不早了,咱们家去罢。”珠儿闻言,更不多语,当即扶了她上车,吩咐车夫启程,一路无话。
自此之后,章雪妍恶名遍传京城。章家人出门行事,无不小心翼翼,论走到哪里,皆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原本还有几家财主员外,看上章雪妍姿色出众,要讨她过去做个继室。这章家一心只要女儿进陆家做个官太太,眼高于顶,谁也瞧看不上。谁知如今弄出这等事情,这些人家无不退避三舍,再不见半个媒人上门。章雪妍在家气生气死,嚎哭了几场,却也只是无可奈何。
夏春朝回至家中,才进房里,就见陆诚勇在屋中地下坐着,穿着家常衣裳,摘了冠带,便随口说道:“你今日倒回来的早,想必衙门里没有事情。”
陆诚勇却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夏春朝不明其故,也不理他,径自走去换衣。陆诚勇看她不理睬,又大声哼了一嗓子。夏春朝看出他有意生事,蓄意不睬,走到妆台边重新匀了脸。宝儿上来接衣裳,她却笑道:“先不忙着换,要去后头给老太太并太太请安呢。”言罢,便瞥了陆诚勇一眼,果然见他面色沉沉。
夏春朝笑了笑,喊了珠儿,就要出门。陆诚勇急了,上前一把扯住她道:“你又往哪儿去?这才回来,连凳子还没坐热,就又要去了。丢下我一个在房里,冷冷落落,什么意思!”夏春朝诧异道:“你这是什么话,我自然是要去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请安去,难道你离家几年,连这些事都忘了么?”陆诚勇恼羞成怒,张口就道:“不许去!”夏春朝笑道:“这却奇了,你不让我去请安,要怎么样呢?”陆诚勇嘴张了几张,却说不出话来,一张黑脸倒是渐渐泛出些绯色上来。
那宝儿到底老实,撑不住便笑道:“奶奶不知,少爷这是怕奶奶今儿回娘家去。还不到晌午时候,少爷就回来了。进门就急冲冲问我奶奶去了哪里,又要吩咐套马去咱们家。还是我说奶奶去铺子里了,少爷这才不动了。”夏春朝听了这话,便似笑非笑望着陆诚勇。陆诚勇甚是窘迫,望着宝儿便嗔道:“乱说些什么,快过那边去。”
珠儿走上前来,向陆诚勇道:“少爷这般也好生没意思,奶奶嘴上虽那样说,但平昔对少爷如何,少爷也该看在眼里。旁的不说,就说今儿,铺子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奶奶心焦的跟什么似的,回来路上还不忘去裁缝店吩咐先赶制少爷的衣裳,唯恐少爷路上没得穿。得回来,少爷不说体恤,先跟奶奶拌嘴,叫我们这些丫头也看不过去。少爷自家好生想想,这样对得起对不起我们奶奶。”说着,竟拉宝儿一道出去了。
陆诚勇被这丫头训斥了一通,颇有些讪讪的,向夏春朝笑道:“珠儿越发了不得了,这等牙尖嘴利,看将来谁敢讨她。”夏春朝笑了笑,也不接话,走到梳妆台前,开了妆奁,推摆弄珠花。陆诚勇走过来,搂了她腰身,低低道:“你既去了铺子,那样辛劳,又何必惦记着赶我的衣裳,早些回来歇着也罢了。”夏春朝说道:“你月底就要启程,我怕赶不及时。”陆诚勇道:“我还穿旧时的衣裳就是了,这些年也这么过来了,不怕那些个。”夏春朝含笑点头道:“今非昔比啦,你如今做了这个官,不比还在军中时候。何况又是从家里出来,弄得嘴黑眉乌的,倒叫人笑话你没老婆一般。”
两人笑语了一阵,陆诚勇想起方才珠儿之言,便问道:“铺子里生了什么变故,珠儿说你心焦。”夏春朝想这却没什么可瞒的,便将今日之事讲了一遍,又道:“目下我也没什么法子,只好先赔了人家再讲。”陆诚勇对这店铺生意是一窍不通,听不明白,只好劝道:“你也放宽心,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既然你叫夏掌柜设宴赔礼,又说到了上新货的时候赔与他们,那也过得去了。”夏春朝却摇头道:“商家最重‘信义’二字,这遭我误了他们的事,只怕下回他们再不肯来了。丢了这几家主顾倒是小事,我倒恐砸了咱们家的招牌,那可就值得多了。”陆诚勇不以为意,只说道:“那也罢,生意倘或做不下去了,就将店收起来罢。横竖我如今一年两千石的俸禄,朝廷又赏赐了许多土地,连着咱们往年置办下来的田产,也过得日子了。不做了这买卖,你也就不必整日抛头露面、东奔西顾,在家料理料理家务,享享清福,岂不更好?”
夏春朝回过身来,望着他摇头道:“这干货行是我的心血,我断不能眼看它这般垮掉。比如你在军中这些年,忽然叫你抛了军功,脱了军服,回家做个太平老爷,你情愿么?”陆诚勇咧嘴笑道:“这却怎生相同?你这话就不通了。罢了,你既喜欢,你便弄罢,我也不管你。只是身子要紧,别为了这些不相干的,愁坏了自己,那就值得多了。”夏春朝见与他说不通,只好虚应了一声,未再多语。
半晌,陆诚勇又道:“今儿收着帖子,司徒侯爵这月十七在城郊清灵园摆宴,请了我去。”夏春朝心中有事,一时也未想起,随口问道:“哪个司徒侯爵?”陆诚勇道:“还有哪个,就是那日咱们救下的那姑娘的老子,信陵侯司徒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