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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防此变,尽皆呆了。平日里只见这章姨父跟着章姨妈,唯唯诺诺,瘟头瘟脑,屏气凝神,此刻看他忽然掌掴章姨妈,不免都吃了一惊。
章姨妈亦被打了个愣怔,半晌方才回神,向着章姨父大吼道:“章成儒,你竟敢打我?!你这个浊才料、老杀才、老咬虫!普天下断生了男子,我爹娘才会将我嫁给你!你靠着我们母女吃饭,竟还敢朝着我伸手!你再打我一下试试,我今儿不跟你拼了的!”嘴里嚷着,丢下女儿,就要上来同章姨父拼命。
章姨父人虽窝囊,到底是个男人,被妻子当众辱骂,自觉颜面扫地。又见章姨妈扑来,不觉将手一推,便把章姨妈推在地下。章姨妈跌坐在地,更如疯妇一般,长啸了一声,一咕噜自地下爬起,就要再冲上去。
正当此时,忽听陆诚勇暴喝一声:“要打就滚出去打,陆家不是你们撒泼的地方!”
这章氏夫妇还要作态,忽被陆诚勇喝断,不由尽皆怔了。章姨妈哼了两声,向他冷笑道:“我说勇哥儿,你也别冲你姨妈挺腰子。你才当了几天的官,就在亲戚跟前摆起官架子来了!你姨父在外县做官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吃奶!你不敬我这个长辈便罢了,也该看觑你表妹一眼。别弄得撕破了脸皮贴不上,咱们各自难看!”她满以为章雪妍身子已归了陆诚勇,陆诚勇即便是个不讲情义之人,总要顾惜两份颜面,以此为胁必定能迫他就范。
岂知陆诚勇哪里同她女儿有这茬子账,只被他们一家三口闹得气血上涌,火冒三丈,又听了她这一番倒三不着两的话,越发怒了。
当下,陆诚勇更不打话,抡起两只铁壁,将这两口一手一个,拎起衣领,一径提到大门上,将手一扬,竟而丢了出去。
这章家两口跌了个狗啃泥,半日爬不起来,好容易自地下扎挣起身,又滚了一身的土,好不狼狈。这两人不曾料到陆诚勇竟能下这等狠手,气的浑身哆嗦。那章姨妈发了刁泼,更不肯善罢甘休,就要再去寻陆诚勇的麻烦。陆诚勇却早已关门进去,并吩咐门上小厮将大门紧闭,任凭这两口如何拍打叫骂,绝不肯开。
这两人吵闹了一回,见门里悄然无声,并没半个人出来,只好作罢。
章姨父便道:“这下可怎生是好,女儿还在里面,倒怎么领她出来?”章姨妈冷笑道:“你还记得有个女儿,我还道你在前堂上黄汤灌的饱了,早已不记得今儿是做什么来的了!叫我们母女两个在后院里,被那小贱人下套摆布,审了又审,险些把一世的名声都葬送进去!你却在哪里?!”章姨父便埋怨道:“我早说这计策不好,你只是不听。想陆家的长媳,既然当家做主这些年,家里家外的操持,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过?那段精明可是白给的?我那等劝你,你只说万无一失。如今怎样?叫人家摆下连环阵候你,把你们母女两个都装进套里。咱们两个丢脸也罢了,又何苦赔上女儿?”
章姨妈怒道:“你何曾劝我来着?来前在家,你除了去衙门当差,便是同着那班狐朋狗党出去胡天胡地,又吃又赌。我要寻你说句话也没处儿寻去!弄到如今,见事情不成了,又来放这马后炮!”章姨父说她不过,又素来低头下气惯了,只问道:“说这些个也是无用,女儿还在陆家,倒怎生处?”章姨妈讥讽道:“你也不用焦急,左不过一会儿就送还回去了。你还指望,他们留着雪妍过年不成?”说着,又咬牙切齿道:“往昔只看姐姐来信,原道勇哥儿是个重情重义的。谁知这天下乌鸦一般黑,原来也是个穿上裤子就翻脸不认的,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性!既然这等,趁着女儿伤重在他家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到衙门告他们一个逼淫妇女的罪名!我看他这三品大员还有没脸面做下去!”
她越说越怒,全不细思,逼着章姨父即刻就要到衙门去鸣冤告状。
章姨父却道:“你昏了头不成,且不说今日这事儿没头没脑,其内情形究竟如何,你我一概不知。就是女儿当真同这陆诚勇有了私情,他如今已是正三品的武将,又得皇帝青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俗话说官官相卫,那些老爷们自然都是向着他的。咱们平民之家,怎能同他斗?不如还是先回去,待女儿回来,问过了再做打算。”章姨妈本自有些城府心机,适才不过是怒极之言,听了丈夫一席言语,怒气渐消,也就不再言语,跟他一道乘车归家。
却说陆诚勇被章姨妈一番言语激怒,将他夫妇二人扔出门去,就向着门上小厮吩咐道:“往后再不许这家人上门走动,谁若放了他们进来,得我打听出来,必定打断他狗腿!”众小厮突见少爷如煞神一般,将太太的亲戚提了扔将出去,各自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应下。
陆诚勇交代门人已毕,转身走回上房。进门便见柳氏在圈椅上坐着,两只眼睛红肿,抽噎个不住,见他进来,越发大声泣涕起来。
陆诚勇只作不闻,四下看了一回,并不见父亲陆焕成,遂走到夏春朝跟前,低声问道:“老爷哪里去了?”夏春朝答道:“老爷说堂上有客未去,不好让人家空坐,就先去陪客了。”说着,又轻声浅笑道:“你也去罢,这里有我呢,不妨事。”陆诚勇听闻,不置可否,只往床上看了一眼,却见章雪妍仍未醒转,声息不闻。
夏春朝顺着看去,心里会意,冷笑点头道:“你去就是了,这里交给我。”陆诚勇点了点头,这方转身抬步出门。
柳氏不料儿子自进门来再不曾看自己一眼,只同儿媳说了几句话就又去了,不觉又气又恨,愈加放声大哭。
夏春朝却不加理会,只吩咐丫头道:“说了这一日的话,好不口渴。到房里往我拣妆里取毛尖来,叫宝儿炖一盏来吃。”珠儿应了一声,就要出门。那迎夏乖觉,连忙上来笑道:“奶奶要吃茶,太太房里有极好的六安茶,我去炖与奶奶吃,不必叫珠儿姐姐又走这一遭。”
夏春朝却不言语,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两遭。迎夏被她瞧的遍体生凉,强笑道:“奶奶只顾瞧我是怎的?”夏春朝摇头浅笑道:“好一个伶俐丫头,不枉了太太这般抬举你。然而你点的茶,我可不敢吃,谁知里面有些什么。”迎夏听闻,便知那事是弄穿了,陪笑道:“奶奶说笑了,我纵然粗苯,点个茶还是能的。何况茶里还能有什么,左不过是茶叶、红枣,就是水讲究些,奶奶平日里爱个什么口味,告诉我一声便是。”夏春朝笑而不语,仍旧吩咐珠儿道:“你快去,我如今吃个茶也这样难了。”珠儿笑了笑,转身快步出门。
那迎夏碰了个软钉子,脸上便很有些讪讪的。夏春朝正眼也不瞧她,径自走到柳氏跟前,张口说道:“太太省些力气罢,横竖看戏的人都去了,这又是做给谁看呢?”柳氏哭声戛然而止,抬眼瞪着夏春朝,咬牙恨恨道:“小蹄子,这下可趁了你的心!能挑唆的勇哥儿六亲不认,遍天下也寻不出你这样的好媳妇来!”
夏春朝于她这番言辞早已腻烦,只淡淡说道:“便是我将少爷挑唆到这般的,太太又能如何?”柳氏不料她竟当面认了,登时一怔。只听夏春朝道:“似章家这等不知廉耻、扭股糖一般的亲戚,我连见一见都嫌脏,真不知太太看上他们哪些?就是当个叫花子来打发,也要看他们配不配。纵然表妹是太太的外甥女,一双手还要分个手心手背,谁家的婆婆如太太这样里外不分的。太太且好生想想,不要这等不知高低,往后多少好日子呢,别自家搅的家反宅乱起来。”说着,顿了顿,又道:“表妹在太太这里不方便,我那里倒是清净。我先带表妹过去,待她醒来,我自然安排妥帖人送她回去,太太不必挂心。”一言未毕,当即吩咐人抬了春凳上来,要将章雪妍挪过去。
那章雪妍如死人一般,僵卧榻上,任凭搓弄。柳氏欲待上来阻拦,奈何他们人多势众,又皆听命于夏春朝,无力阻挡之下,只好眼睁睁看着一众人簇拥着章雪妍去了。
夏春朝临出门之际,忽想起一事,转身向柳氏笑道:“有句话要叮嘱太太,一时只怕忘了。这手脚不干净的奴才,不能放在家里,早些打发出门,也免日后的祸端。”说罢,望着迎夏一笑,径自出门去了。徒留柳氏主仆两个,坐在堂上,骂不绝口。
夏春朝吩咐人将章雪妍抬回房,放在屋中地下,便挥退了众人,只留两个丫头在屋中伺候。
她放着章雪妍先不发落,走回房中换了家常衣裳,梳头匀脸已毕,宝儿将茶送了上来。夏春朝接过茶碗,在炕上坐了,一面吃茶,一面向两个丫头道:“今儿请的客人实在多,人多手杂的,不知还有没有旁的什么毛贼,进来浑水摸鱼偷了什么去,记得待会儿叫你旺儿嫂子仔细盘查盘查。”她意有所指,那两个丫头又岂有听不出来,会意一笑,皆不言语。
夏春朝吃了两口茶,又说了几句闲话,只是不提如何处置章雪妍。宝儿终究老实,憋不住便问道:“奶奶,章姑娘还在咱们堂上躺着,奶奶预备如何?”夏春朝杏眼一抬,微微一笑,说道:“让她躺着去,急什么?”珠儿在旁插口道:“只怕待会儿少爷就回来了,表姑娘在外头横着,倒碍了少爷同奶奶说话。”夏春朝这才笑道:“这倒是,我险些忘了。”说着,将茶碗往炕几上一撂,吩咐了一句“去提一桶冷水来。”便抬身向外去。
宝儿不明所以,只是依言办差。珠儿却已然明了,嘻嘻笑着,随夏春朝出去。
待这主仆二人走到堂上,只见章雪妍照旧躺在春凳之上,双眸紧闭,声息俱无。夏春朝在椅上坐了,向珠儿问道:“这表姑娘也昏了许久了,怎么还不见醒来?”珠儿掩口一笑,说道:“想必姑娘适才撞狠了,要下一贴猛药才能醒转呢。”夏春朝恍然大悟道:“原是这样,却才被姨太太两口子一通乱闹,我却把这事给忘了。表姑娘今日被人指证与人私通淫奔,以死明志撞了脑袋呢。”她口里说着,一双杏眼望着下头,果然见章雪妍身子微微发颤,不禁又是一笑。
便在此时,宝儿提了水桶进来,说道:“奶奶,水取来了,做什么使?”夏春朝向着珠儿一努嘴,珠儿会意,连忙走下去接了水桶,含笑说道:“你歇着去,我来。”
宝儿退到了一旁,珠儿走到春凳旁,双手一翻,便将整桶冷水全浇在章雪妍头上。
章雪妍躺在凳上,耳里听着这主仆两个说话,正不知所以,忽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再装不下去,只好爬起身来,怒视着夏春朝,面露狰狞之色,咬牙道:“夏春朝,你竟这等辱我,未免欺人太甚!”
夏春朝浅浅一笑,说道:“倘或章姑娘安分守己的待在自己家中,我要欺你还没处儿欺呢。你今日是自讨其辱,又能怪谁?!”章雪妍额头红肿,面有血污,遍体湿漉,狼狈无比,向着夏春朝愤愤道:“今日之事,你我心知肚明。我自来就不识得什么张二,亦不曾去过什么西北大营,你如此构陷于我,心肠狠毒如斯,不怕遭报应么?!”
夏春朝冷笑道:“你身为朝廷在册的节妇,却来勾引有妇之夫,若这世上真有什么报应,就该第一个应在章姑娘身上才是。今日你做了些什么好事,你自家心里清楚。我也当真是不能明白,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就能下贱到这个地步。你守不守节,与人无干。若是你为身后倚靠打算,再要嫁人,世间男子颇多,你嫁谁不可,为何定要黏着我家相公?你既欺到我头上来,我自然不能容你。我本意只是将你赶开便罢了,谁知你今日自家送上门来。你既然自愿受辱,我又何必同你客气?”说着,她星眸一转,颔首笑道:“是了,想必章姑娘是听信了我家太太的言语,自谓进了陆家的门,便可当上个二奶奶,好坐享富贵了。只可惜姑娘被奸人糊弄了,陆家外头我不敢说,里面却是我当家。别说我家相公绝不肯要你,便是纳你进门,你也要日日来与我磕头请安,给我当奴作婢。你道可有翻身的时候么?章姑娘既然这等爱财,不如回去挂了牌子,倚门卖笑,财路倒还更广些。依着章姑娘姿色才智,赚取些花粉钱,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章雪妍被她这一通言辞,羞辱的气血上涌,眼前金星乱飞,浑身颤抖不住,好半日才咬牙道:“你不过一个商户女儿,仗着有几个钱,才有今日的光景,又有什么可得意的!”夏春朝点头笑道:“然而这个商户女儿就凭着银钱踩着你的头,你又能怎样?我虽是商户女儿,却还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想那书香门第的小姐,希图人家钱财,自贴皮肉,甘愿做妾,那才真叫下贱呢。”
章雪妍缄默不言,夏春朝又道:“姨太太两口都已被我相公打发出门了,章姑娘既然醒了,不如也去罢,留在这儿也是自讨没趣儿。”说着,又吩咐左右道:“拿条手巾,给姑娘擦擦脸。还有大夫开的治心病的药,也叫姑娘拿上。”珠儿听闻,便走去拿了条干手巾出来,连大夫开的两剂药一并交予章雪妍,又向她笑道:“姑娘好好揣着,别掉了。这可是治姑娘毛病的良药,我们奶奶心慈,晓得姑娘家里一贫二白,差不多就要讨饭吃了,已替姑娘付了药钱,姑娘可别辜负了我们奶奶的一番心意。”
章雪妍今日迭逢惊变,至此时已是心神不宁,又被个丫头讥讽,只觉那字字句句皆化作刀剑直戳心肝,不由身子一晃,又险些栽倒。
珠儿向旁一躲,怪叫道:“姑娘可站稳了,别一时跌死了,又怪在我们头上,我们可承受不起。”夏春朝自觉今日已捉弄够了章雪妍,也恐逼得狠了,惹她狗急跳墙,便道:“行啦,你既知表姑娘有病,就替她擦擦又何妨。快些替她收拾了,打发姑娘出门,时候不早了呢。”珠儿得了吩咐,笑嘻嘻道了声“是”,便将手巾扯过来,与章雪妍胡乱抹了两把。章雪妍立着也不动弹,任她施为。
夏春朝在上头看着,又向章雪妍笑道:“本该与你换件衣裳,然而我是个妇人,衣衫不合。我家姑娘倒有两件旧衣,只怕玷辱了表姑娘,想来姑娘也看不上,就这般凑合着去罢。”章雪妍咬牙道:“不劳费心!”一语毕,便扭身要走。临出门时,夏春朝忽又冷冷出声道:“还告诉章姑娘一句话,你既是在册的节妇,自家就该检点些。我虽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这节妇再醮,是要吃官司的。”章雪妍步履微顿,却也不曾再多言语,出门而去。
珠儿上来收拾地下,又问道:“奶奶就这样轻易放她去了?当真是便宜了她!”夏春朝叹气道:“不然怎样呢?今儿她也算吃了大亏了,张二那事儿本就是假的,当真扭到官府去,弄穿了帮反倒不美。不如就这么含混着,倒说不清楚。”说着,又浅笑道:“自今日起,她的好名声就要传遍京城了,我倒要瞧瞧,我的好婆婆还有没有那个脸,把这个千金小姐纳进门来!”
主仆两个说了一回话,珠儿忽然想起那张二,便问道:“奶奶,张二那厮要怎生处置?虽说是奶奶安排的,但合家人眼里,他可是当真偷了咱家的东西。”夏春朝浅浅一笑,吩咐宝儿另端了盏茶上来,细细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将他放了就是,不必多做理会。”珠儿诧异道:“这般处置,奶奶不怕日后难管人么?”夏春朝促狭一笑,说道:“这怎会呢?咱们这是为了表姑娘名节着想,宁可自家吃亏,息事宁人罢了。”珠儿会意,也跟着一笑。
少顷,夏春朝又道:“你去传话,就说我吩咐的,即刻将这张二放了。为免人嚼舌头,叫他自东角门出去。再叫旺儿把丁小三提到二门上,打上三十板子,撵出门去。”珠儿答应着,就往外走,才到门上,就见王丢儿往这边来,便回身道了句:“夏大奶奶来了。”又向王丢儿笑道:“大奶奶来看我们奶奶?倒也来的巧,那个什么表姑娘才去。若是大奶奶早来一刻半刻,还不好说话呢。”王丢儿知这是小姑子身前侍奉的红人,忙拉着她的手笑道:“几年不见珠儿姑娘,倒出落的这般水灵,跟条水葱似的,又这等会说话,怪道你们奶奶疼你。”珠儿知晓这王丢儿是个啰嗦的脾气,不欲同她多缠,虚应了几声,便抽身去了。
夏春朝见这嫂子进来,心里方才想起她还未离去。
原来夏家父子尚未动身,王丢儿自然不能先走,又因上房里大闹了一场,不好久坐,她无处可去,自然还只能来寻夏春朝。
夏春朝经了这一日辛劳,早已有几分疲乏,然而亲戚面上,心中纵然不耐还是陪笑相待,说道:“嫂子来了,适才我忙着招呼亲戚,倒空了嫂子,嫂子勿怪。”一面说,一面就吩咐宝儿设座上茶。
王丢儿在下头坐了,又连忙说道:“哪里,我知道妹妹事多,哪里敢怪?也多亏了妹妹这样能干,这些事才能这等井井有条。若是换了旁人,还不知怎样热乱。”夏春朝晓得这是奉承之言,听在耳里倒也受用,当下一笑,同她叙些寒温闲话,又问道:“一日里只顾忙乱,倒忘了问,家中如今怎样?父亲身子可还硬朗?哥哥同行哥儿还好?哥哥是跟着父亲在铺子里做买卖,行哥儿倒做何营生?”王丢儿忙答道:“叫妹妹记挂了,家里一应都好。老爷身子康健,日常没病没痛的,我同你哥哥还筹谋着老爷今年的五十大寿。到时候,妹妹还上门走走。”夏春朝一笑,说道:“那自然是要去的。”
王丢儿又道:“行哥儿仍在学里读书,因他有个秀才功名在身,老爷的意思叫他再进一步,也算光耀门楣了。横竖家中不缺衣食,也供得起。”夏春朝点头道:“父亲主张的有理,咱们家几代商户,好容易出了个读书的苗子,不要埋没了才好。听闻今岁三月,圣上喜添一子,有意加开恩科,这倒是难得的机遇,叮嘱行哥儿上心些。若错了过去,又得熬上三年了。”王丢儿道:“妹妹说的是,老爷也是这么说呢。”说着,又谄媚笑道:“得行哥儿考了功名做了官,也是妹妹你的脸面。你在婆家,也更光彩些。”
夏春朝听了这话,只觉不耐烦,就说道:“这倒不劳嫂子操心,我原也不靠这个。”一语未毕,便岔了话头问道:“哥哥同嫂子近来怎样?自上次嫂子小产,也有一年了,还没个消息么?”王丢儿听问,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低头嗫嚅道:“我心里也急,吃了许多药,只是不见个效验。你哥哥虽不曾说什么,老爷倒是问过几次,我空自着急,也没什么法子。”夏春朝往日也风闻了几句,然而子女命数,非人力可为,她亦无别法,也只好劝道:“嫂子权且宽心,白着急也不是个法子,反倒焦坏了身子。子嗣一事原是难说的,父亲当初有我哥哥时,也将二十五六了。嫂子同哥哥也还年轻,想必过上两年也就好了。”王丢儿却苦着脸道:“我只愁你哥哥等不得,这两年就要弄人进去了。我好容易才把娘家带来那两个小蹄子配了人,又怎能容他再弄些狐狸精进去气我?妹妹若是见了你哥哥,倒是替我劝劝。”
夏春朝却道:“嫂子这点大可不必忧虑,夏家并无这样的老例。就是当年我母亲嫁过来,一连五年未曾有孕,我父亲也并未纳妾蓄婢。若是哥哥要坏门风,想必父亲亦不会答应。嫂子自管把心放进肚里,安心调养身子才是正理。”
这姑嫂二人说了一回话,外头便有人来报,称夏家父子已然动身,要奶奶也收拾了快去。王丢儿闻言,连忙起身,借夏春朝的妆奁理了衣装,便起身去了。夏春朝亲自送到院门上,看她走远,方才回去。
再说那章雪妍自出了夏春朝的院子,走到门上一打听,方才知晓父母已然离去,雇来的马车自也去了。她在内堂演绎的故事已然不胫而走,陆家家人皆鄙夷她无德淫荡,也无人理她。她无法可施,只好又走回上房。柳氏厌恨她无用,又拖累自身,吩咐了丫头不放她进屋。章雪妍在门上苦求了半日,柳氏方才与了她一钱银子,令她雇轿子回去。
这章雪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份便宜也不曾捞到,反倒讨了一场羞耻在身。她这一日担惊受怕,白受了些皮肉之苦,又被泼了一身冷水,兼且忧心如焚,那娇嫩的身子如何受得了这等磨折,归家便大病一场,足足半个月不能下地。自此往后,章家更将夏春朝恨入骨髓。
陆家摆酒忙碌一日,直至日西时分,宾客方才散尽,众家人人困马乏,疲惫不堪,此节也无需细述。
陆诚勇送走了客人,回至房中,却见丫头宝儿正在门上守着,便问道:“你们奶奶呢?”宝儿向里面指了指,又摆了摆手。陆诚勇心下会意,亦不多说,亲手打了帘子,迈步进门。
进得室内,果然见床上纱帐半垂,夏春朝卧于其上,盖着一床纱被,枕上乌云散乱,一双雪白的臂膀露在外头,双目微阖,桃腮带赤,香梦正酣。
陆诚勇见此情景,料知妻子忙碌一日,必定神乏力疲,倒也不去吵她。只微微一笑,出门吩咐丫头打水梳洗已毕,脱了衣裳,钻进被内,搂着妻子就要同梦周公。
熟料夏春朝尚未熟睡,被他这一阵揉弄,不觉星眸惊闪,醒转过来,睁眼一看见是他,不由笑道:“几时回来的?一声儿也不言语,倒吓了人一跳。”陆诚勇揽着她腰肢,一手揉搓着掌下细嫩的皮肉,一面笑道:“才回来,看你睡着,不想吵你,谁知你还是醒了。”夏春朝睨了他一眼,嗔道:“不想吵我,还是要作弄,生生把人弄醒了,又来说这话。”陆诚勇笑了笑,说道:“想到月底就要离家,我心里就舍不得,只想同你多亲热亲热,好一慰离别之苦。”
夏春朝听出他弦外之音,连忙捉了他的手,说道:“白日里你弄得过了,我到这会儿腰上还酸,今儿是委实不成了。你平素只叫我将就你,你也将就我一回罢。”陆诚勇怀里搂着她软玉一样的身子,耳里听着她莺莺声软,眼里瞧着她那求饶的娇嫩模样,纵然心中发痒,却也舍不得她委屈,当下笑道:“我有说要怎样么?瞧把你吓的,原来你相公这等怕人。”
夏春朝便斥道:“把人奈何成那个样,就是个铁打的娘子也挨不过你,如今又来说这便宜话了。”陆诚勇得意非常,翻身将她压下,低低笑道:“果真如此么?今日就罢了,明儿我可是要验的,你若说谎,我可不饶你。”他兴致已浓,夏春朝岂能察觉不出,面红耳赤之下,啐了一口道:“我不听你这荤话,你放我起来,咱们正正经经的说话。”陆诚勇还要磨蹭,倒惹夏春朝羞恼起来,斥道:“你再要混闹,今儿就到外头炕上睡去,我这屋里不留你。”陆诚勇这才放手。
夏春朝披衣下床,走去了倒盏茶吃。陆诚勇便坐在床上,双手环抱,哼哼道:“如今新兴的,相公同娘子欢好,要先请旨上奏,不然便不能行。娘子这闺房严令,倒比军规还更严苛些,叫我那些同僚听了去,还不知怎么笑呢。”夏春朝瞥了他一眼,说道:“谁叫你要同他们说,你自讨的倒赖我。”陆诚勇拿她无可奈何,只好软磨硬泡的赔不是。夏春朝不理他这些,只说道:“有件事我倒要告诉你,丁小三我已打发了,他是太太领进门来的,明儿若太太问起来,你去同她回罢。有日子没到铺子里去了,我明儿要去瞧瞧。”
陆诚勇见她说起家务,只好将放浪之态尽皆收了,点头道:“今儿那件事,那张二是你找来的?”夏春朝料知瞒不过他,索性告诉了一遍,又道:“那个张二,原是赌场里的一个捣鬼。今年正月上,他在外赌钱赔了,险些叫那放贷的打死。还是夏掌柜看不过,替他还了钱,那债到现下不曾还清,故而他不敢违背我的吩咐。”陆诚勇说道:“原来如此,我说这丁小三才与我下药,怎么转头又去替表妹偷递财物,却是你做下的手脚。适才在太太房里听你说,当着人前我也没问,原来有这个缘故在里头。”
夏春朝听他这口气不好,眼眸一转,便含笑问道:“怎么,心疼你那表妹?”陆诚勇笑了笑,说道:“你别胡想,哪有此事。”夏春朝点头道:“是我胡想,还是你心里有鬼?我是设计她了,你待怎样?若不是她硬要来惹我,我也不会与她这场难看。你不去说她不好,反倒来派我的不是?”陆诚勇叹道:“我并没说你有什么不是,只是这手段未免太烈了些。今日这事儿一出,表妹的名声是必定毁了。她往后在京中要如何立足?”
夏春朝似笑非笑道:“她如何立足,同我有什么相干?”陆诚勇望着她不言语,半日才道:“几年不回来,你的性子倒是有些改了。”夏春朝颔首微笑道:“往日合家子都说我性格软和好说话,所以才让家里生出这些奇谈怪闻来。弄到现下,连个外八路的亲戚都能欺压到我头上来了,我再不立起来,还指望往后在这家里待下去么?”说着,顿了顿,又道:“我算看明白了,你同他们也是一样的。求着我的时候,千也说好万也顺遂。但有半分不顺意,就要摆出脸色来与我瞧。自今儿起,我谁的脸色也不看了。你当你的官老爷去,我不伺候!”一语毕,她便上前扯了枕头被褥,就要往外走。
陆诚勇连忙拉住她,问道:“你哪里去?”夏春朝说道:“你在这屋里,我同珠儿宝儿她们睡去。”陆诚勇又气又恼,扯着她不放,说道:“我何曾说你什么来着,你就要这样。”夏春朝道:“你嘴里不说,你心里想,不然也没那些话说了!”
原来,今日出了章雪妍一事,夏春朝足足一日都在气头上。若论往常,她也断不至此。然而今日陆家众人连着那章雪妍将她激的恼了,直至此刻气尚不曾消。又看丈夫说话不称意,肝火越发旺盛。
陆诚勇再不曾见过她这个样子,本性不善言辞,不知如何是好,只拦腰一抱,将她拖上床来,压在身%下,怒道:“你是我娘子,做人娘子的,哪有把相公撇下守空房的道理?!”夏春朝亦怒不可遏,口不择言道:“既是这般,这娘子我也不当了,明儿咱们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