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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渊字字句句讥讽之意明显,顾竹寒心情并没有表面上平静,她怔怔看着打磨得并不十分光滑铜镜上的自己,镜中之人素衣素发,脸容惨白,尤其是一双眼睛已然失去了往日的亮光神采,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顾竹寒垂下了眼眸,唇角牵起一痕自嘲,这个时空,她已然失去了她最最熟悉最最重要的人,还有谁能让她相信?
“把头抬起来一点。”她正思索着,耳边却传来梵渊依旧温淡的嗓音,顾竹寒回神,只见那名平日里只执上等毛笔书写的白衣男子此刻却是执了女子描眉用的线笔,这样的搭配在圣洁的大蔚圣僧出现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犹是顾竹寒心情不好,也忍不住被他逗得一笑,“你会描眉?”
说着便想把他的笔抢过,自己来。
“可不要看小我。”梵渊不动声息让了让,他见她笑,也微微笑了起来,这浅淡一笑瞬时使得顾竹寒清简的房间蓬荜生辉,顾竹寒呆了呆,转了头,想起这一月以来几乎都是梵渊寻来各种借口陪在自己身旁,偌大顾府只剩她一人,她虽然不是害怕空虚寂寞的那种人,然而家人突然以这种方式死去,还是为了自己这样的身世死去,实在是令她难受得紧。
可他,却是不离不弃地守在自己身旁,也不会提起他们的事情,就只是陪她下下棋吃吃茶,偶尔会提醒她她欠了他一壶酒,再不还的话就要上升到两壶。她虽则是不想再和大蔚朝廷里的人扯上关系,然而真正到了她的处境,不由得她说一个“不”字。
无可否认的是,这段日子她有了这条神棍的陪伴确实是没有那么撕心裂肺,她偶或也会试探梵渊,想要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对自己那么好,可不要用那些什么你我有缘的话来搪塞她,她并不接受这一套。但是每次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梵渊都是三箴其口,只落寞地对着她笑。
久而久之,顾竹寒也就不问了,反正她都要离开大蔚了,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呢。
梵渊执了眉笔,让她微微侧脸面向自己,顾竹寒被他的固执所折服,从善如流下垂了眼睑对着他。
梵渊攫住了她那张即便不施任何粉黛都比繁花妍丽的玉容,他稍稍抬起了她的下颔,就着窗外柔和的光线对上了她的眼睛,过了今天她就真真正正要被自己送出去,真真正正,要被自己送出去。
执笔的手不由颤了一下,也仅仅是很轻微的一下,他敛掉眼底的痛心无奈,也忽视顾竹寒一瞬复杂的眼神,手掌平稳伸出,点在她的黛眉上。
笔下的眉本来便是平而直,淡而不稀,似是朦胧在远山云雾般的颜色,此刻用眉笔一点缀,已是清晰起来,给她这过于素淡的一身点了睛。
梵渊仅仅是给她画了眉,其他的,并没有继续妆点。
他放开了她的下颔,亦将眉笔放回原处,这才对她说道:“好了。”
顾竹寒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是女子,又岂会不注意自己的容貌?她往铜镜上随意瞥了一瞥,觉得圣僧真的是事事精通无所不能,就连画眉也得心应手。
“可满意?”梵渊见她眼底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含笑问道。
“马马虎虎过得去吧。”顾竹寒不再多言,站起,却是被梵渊用力一扯给带进了怀里,顾竹寒心中急跳,却听梵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南唐国主李邃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你去到那里不必顾忌太多。他们都送了这么多珍稀珠宝给你做嫁妆,我身无长物,只能将这支簪送给你,想和我说话的时候可以将簪中藏起的笔拔出,写在纸上。”
他说着,便把一支样式稍显古老却是十分独特的银簪给送到顾竹寒手上,顾竹寒拿着那支簪只觉得入手冰凉,似有一股沉静稳妥的气息沁入肌肤,梵渊触手即放,不给她有拒绝的机会径自离开了房间,往外走。
一晃又是半月已过,顾竹寒在异国异地握着那支依旧冰凉的银簪,她避开那人用尽世间千万种语言都不能描绘出来的复杂眼眸,簪中尖端刺入她的掌心之中,雨似乎越下越大,有什么躁动之声从不远处传来,顾竹寒抬起头,循声往雨幕中看去,但见有一抹同是青白的人影从雨中撑伞而来,他人未到声已至,“可是孤的新娘子来了?”
顾竹寒心中微微一哂,已然知道来人是谁。他的步伐极快,前一秒还在雨中说话,下一秒已然来到她跟前,与梵渊并肩而站,微微锐了眉眼看自己。
她飞快地和他对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因为她从他的眸底看见了怜爱和担忧。
“国主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梵渊当先打破他们之间的平静,微笑对他说道。
“我不早点来难道还要看着你们在细雨之中含情脉脉对视到天明么?”李邃低声嘀咕了一句,脸上却是笑着的,“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避避雨吧。”
说罢便将伞撑在顾竹寒头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顾竹寒自然不好拂了李邃的面子,她看了梵渊一眼,但见那人还是淡淡笑着的模样,他轻轻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赶紧跟着人家国主走。顾竹寒喉头似是被哽了一下,心中像是打翻了一壶冷茶,涩而醇,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多变的情绪,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被李邃主动牵了去,只留下梵渊一人在后头。
顾竹寒猝不及防,自雨幕之中转头回望那仍旧立在细雨之中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的白衣男子,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孤寂寒凉,清冷雨丝打在他身上,湿了他肩头一角,而他就这样目送自己远走,唇角笑意僵硬地挂着,教人看不清他真正的思绪。
“舍不得他么?”李邃在她耳侧轻声问道,脸上依然是玩世不恭的不羁。
“没有。”顾竹寒早已回头,抿紧了唇角。
“这一路行来累吗?”李邃侧头看她一眼,他们的距离极近,身侧女子的侧颜完美地和脑海之中的幻象重合,李邃其实在下雨之前已经到了这里,梵渊在她下车之时接着她的一幕自然而然亦是看见了,大庭广众之下对他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换作平时他定是不会饶恕他,然而她却是他亲手将她送来到自己面前,离别在即,又是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又怎能恨得起那人来?
是以,他在暗处等得他们聊得差不多了,这才出现,将主动权给抢回手里。
“不累。”顾竹寒摇了摇头,抬眸对他笑了笑,那个笑有着三分脆弱五分狡黠再加两分天真,“倒是抬轿的人太累了。”
“哈哈,竹子,你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儿。”李邃执了她的手腕,顾竹寒却是轻轻避开了他的碰触转而摸向鬓边的白花,李邃见她这个状似不经意实则暗含深意的动作,手上动作当即顿了顿,她还在戴孝之中,他让她提早过来南唐也并非是为了强迫她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就正如他换却平日里所穿的红衣,和她一样穿上白衣,就是为了奠祭她的亲人。
李邃收回了手,敛了方才的轻佻风流,整个人变得深邃起来,“来了南唐就莫要多想,我会护你周全。”
顾竹寒背脊一僵,觉得自己完完全全陷入了一个名为“护你周全”的怪圈之中,她所认识的人都说要护自己周全,都要把自己留在他们身旁,然而到头来她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而她,也没有真正信任他们。
对于李邃,她并无太多复杂的感情,也对他并无太多信任,她仅仅是将南唐当作她避风的一个港口,等她完全平复心情了,她仍旧是要面对现实之中被她强行忽视的形势和危机。顾骁虽然走了,暂时离开了她,可是他给她布下的暗卫还在,薛言和叶空寻既然是像他所说那般是帮助自己的,那么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定必会再度会面,到时候,她不得不去面对一些她不想面对的事情。
顾竹寒暗叹一口气,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幼稚地伤春悲秋下去,都说人死不能复生,她的性命既是他们二人换来的,那么,她应该要好好振作起来,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时刻准备着为他们复仇。
有些悲伤的情绪始终适合掩埋在心底最鲜为人知的角落,在别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才能****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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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邃这回是秘密出行,又是穿着低调的白衣,是以安京中的百姓并不知道圣驾莅临,顾竹寒这才和李邃平静地走了一路。
梵渊自轿辇之前和顾竹寒分别之后便再也没有和她会面,按照李邃的说法则是“圣僧来南唐的主要任务是奉迎千年佛舍利回大蔚,以真正建立两国邦交,你这个待嫁的新娘子既然已经来到南唐了,就没有必要再缠着圣僧了”这样子。
这番话在顾竹寒听来也算是有理,当下只是点了点头便跟随李邃回了南唐王宫。
南唐财大气粗她是早就有所耳闻,这个时空的南唐和她前世所知道的唐朝居然出奇地相似。不同于大蔚建筑有着军戎兵马的粗犷,南唐的宫廷建筑全是毫不遮掩的大气恢弘,巨大斗拱罩在头上,屋檐上的铃铛随风飘摇,发出空灵似黄莺的声音,在阑干上极目远望,能将整座繁荣安京给收入眼底,单是这样看看也已经是心旷神怡,令人一扫阴霾。
“怎么样?对孤的安京还满意吗?”李邃走至顾竹寒身旁,任迎面扑来的清风吹乱他的发。
“满意不满意我也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皇宫里住下来的不是?”顾竹寒斜睨他一眼,眼底的哀戚已然尽数掩埋,只剩深不见底以及浮于表面的笑意。
他们二人此刻正站在安京皇宫最高的麟德殿之处,十三米高台平地而起撑起一座巨大宫殿,即使是造出这座宫殿的是人,仍然觉得自己的渺小。
李邃回望她,视线触及到她鬓边的白花,指尖伸出微微触碰了一下,“三天之后,我会为你和梵渊的到来举行宴会,到时候可不要再这么素净了。”
顾竹寒一怔,低下了头,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即便她还未嫁给他,但是她是从大蔚和亲而来的人选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无论怎么样,到了人家的地盘,可不能再一意孤行,以这么一身孝服出席宴会。
“我知道你难受,所以没有急于娶你,也知道你心中可能一时半刻忘记不了那个人,但是……”
“不,我已经忘记他了,”顾竹寒忽而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眸光流转间透照出来一股子倔强决绝,像是离开了故乡永不回头的野马,“我曾经在东海发过誓,我和他,永世为敌,不会再有以往的恩情。但是,我会时刻关注大蔚的动态,即便我不能马上报仇,我亦要搞得大蔚朝堂一个人仰马翻。”
顾竹寒笑了笑,一笑森凉,那些将娘和小玉杀死的人她都一一记住呢,不是她不报仇,而是时候还没有到。
李邃却是微有错愕地看着她,早就知道她没有那么轻易屈服,然而却想不到她将仇恨隐藏得那么深。顾竹寒在大蔚朝堂上活跃的时间并不是很久,但是他是知道她抓中了朝中某些人的把柄的,即便没有抓住把柄,凭借在她背后支持她的庞大组织,她亦是有办法可以在南唐实施她的计划。这一点,他毫不犹豫。
“竹子,我不论你怎样想,”李邃语重深长,“在南唐这里你就不要想那些有的无的,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再作打算。可不要忘记,南唐是你最佳港湾,而我,随时张开臂弯等着你哟。”
他说着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顾竹寒瞬间无语,唇角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