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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繁星似洒了一漆黑墨盘的照光玻璃碴儿。
青菀坐在廊下托腮发呆,思想自己命运坎坷, 又觉世事艰难。想想,她不过才十六岁,就尝尽了人生苦辣酸甜。这都硬了心肠不知多少年了, 非又出来个离她不能活的主。也是人生头一回,她被人这么需要,不可或缺。
她换了个手托腮, 想着即便如此,她还是得铁下心肠走人。一时生了恻隐之心, 被净虚缠进宫去,余下半生可就是无限小心与不得快意了。她和净虚之前的情谊,远还不能够让她付出这么多。
心里再度下了决定,青菀便从廊上起身,悄声开门回去正房里。往常她睡觉都是在净虚榻前的一个小榻上, 此时自然也是这样。但她这回便不往里间去了, 想着净虚应是睡熟了,自去找了自己的包裹挎到肩上。她想好了, 悄没声走掉,不给净虚留一丝再挽留她的余地。
然刚走到门边,手碰上门板,还未拉开门扇, 就听后头响起净虚的声音。她说:“你真要走, 我明儿就割了手腕子去, 横竖没什么活劲儿。”
青菀一愣,手指按在门板上。虽愣了一阵,但她没回净虚的话,心里自有思量。净虚这是拿自己的性命要挟她,实在也是要挟不到她。死与不死的,自个儿都不珍视,还指望别人去珍视?命是自己的,谁还管得了你要死还是要活?
青菀按在门板上的手指动动,还是扣住门框拉开了门扇。仍是要走的,步子却还没踏出去,又听净虚说:“你走罢,明儿我入了宫,做了娘娘,撅了你师父一清的墓!南郊一棵歪脖子松树下,是也不是?旁人你不顾念,你能不顾念一清?她不得安宁,你终生也别想得安宁!”
说出这话来,才算戳中了青菀的要害。她手指在门框上扣下去,划出咯咯响声,半晌回了净虚一句,“你试试!”
净虚冷笑,“你不信?你就试试。”
青菀这就不迈步子了,回过身去。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净虚在珠帘下站着,脸色渗着些白意。所以说,与人交心从来都不会是好事。你拿着她的秘密,她拿着你的把柄,总有法子治你。要么说呢,伤害你最深的,必然是那个你最熟悉的人。
她盯着净虚的脸,“你不怕我把你的事捅了出去,叫你活也不能?”
净虚还是冷笑,大是无所畏惧的模样,“那有什么,比起孤零零活着,宁肯没脸没皮死了呢。自问我对你不差,如何你还这般对我?想想心里不畅意,我做人真个那么失败?之前的那个要甩我,你亦是一样。我活着有什么趣儿?你要让我死,我宁肯死在你手里。”
青菀从她话里听出了破罐破摔的味道,她一直不是很理解净虚为何总要依附旁人才能活着。到这会儿,她仍是不能理解,但明白了这种习性的不可改变。她要么就巴着个人,要么就觉得活也多余,实在有些极端。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过活?可净虚不能,她自己竟找不到存活的动力。
青菀就这么借着月光看她,最终舒了口气,“你若真对我好,放了我岂不欢喜?偏要拉我做那些不乐意的事情,可想过我的想法?”
净虚看她温下了语气,自己也收起了冷嘲的声口,说:“你一人出玉桃庵,能得什么欢喜?京城虽大,也不定有能收留你的地方。你去找六王爷?他倒是乐意收你,可你乐意去么?入了誉王府,那里岂有一个是真心待你的?你跟着我,虽在宫里拘束些,到底只要有我在,就有你一天的太平。咱们在一处,互相有个依靠。分开了,各自无根无须,活得什么劲儿?寺里庙里就清净了?这世道,哪里有真干净清净的地方?”
青菀原一门心思只不想入宫,旁的且未深想。想着离了净虚,出去游历化缘也好,找个寺庙剃度向佛也罢,总比去宫里好。然这会儿听了净虚的话,倒显出了自己在钻牛角尖的事。这世道确实没女人什么日子过,尤其是她和净虚这样的。能有个安身立命之处,已是不易。倘或再想要个知根知底相互扶持的,更是奢望。
不论往哪走,都很艰难。只是那宫里的生活是她可预见的,所以首先排斥罢了。
想了半晌,她拿下肩上的包裹,去窗下罗汉榻上坐着,“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有异心,到时候再害了你?你不如自个儿进去,无人知道你的事情,也踏实些。”
净虚跟她去罗汉榻上,“你走之前我就说了,倘或你我还能再见,无有嫌隙,仍算知己,必还要在一处。这会儿如我说的那般,你回来了,咱们的关系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又有什么不信任你的。倘或哪一天你变了,要害我。死在你手里,我也甘愿。”
话说到了这份上,青菀忽莫名有些动容起来。之前只觉得净虚是要赖着自己,行自己方便。可眼下听她说的话,倒不是那么简单。
她看看净虚,“你我真能互相扶持?”她很久很久没有掏心掏肺信任过一个人了。
净虚知道她心防重,也不跟她赌咒发誓,只道:“能与不能,我说了不算,你自己不会瞧么?你也不是看不明白的,我也不是能哄得了你的,你说是不是?”
青菀抬手伸进灰帽里挠了挠,有些思绪混乱,便说了句,“你容我再想几日。”
到底想几日,没个确切的时限,横竖青菀没有再起拿上包裹要走人的心思。她细细观察了净虚几日,心里原本的不踏实确实消散了一些。净虚以前拿她怎么样,现在拿她怎么样,那是不必细细比较就能得出不同的。知心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净虚也装不出来。
这么几日下来,青菀也没有给出净虚确切的答案。然宫里的圣旨和册文却颁了下来,走容府大门,亦是容府摆的香案。但等叫出接旨的人再念出内容时,叫容府里的太太奶奶都极为震惊——封尼姑做世妇的,这还是本朝头一例,往前再无章可查的。
那圣旨里又说了,可领一名随侍进宫,好似特特为青菀准备的。不需猜也知道,必是净虚在那老皇帝面前说了什么,叫那老皇帝给了这个准。
圣旨颁下后,净虚成为宫里的才人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容家人再是目瞪口呆诧异的,也都回得过神儿来,自然少不得又是另一番供着净虚。这会儿就不提那高僧的身份了,一水儿地管她叫娘娘。又说这也是她们容家跟着面上沾光的事,不能怠慢了净虚。
然青菀日日敛着神色,无有十分高兴的模样。那圣旨里隐晦地提了她,她这会儿也是走不掉的了。况这些日子下来,她也确实按下心打算和净虚一起了。无依无靠是一种活法,她不觉得孤寂。然有个人相互扶持,于这个世道而言,也算不得坏事。既然摆在面前的路无有一条是好的,那就选个离自己更近的罢。
接下来的日子她和净虚等着吉日宫里出来车马来带,空闲下来便是准备些进宫要用的东西。多也不必,不过就是些穿的戴的。她们本来是尼姑,穿的用的都是顶差的。缁衣一套,灰帽一顶,布鞋粗袜,对付对付也就成了。然要进宫,自然要像样一些。银子么,宫里太监出来宣旨的时候也赏了一些。
青菀出去忙活这些事,净虚也要跟她一道儿,却被青菀拦在了玉桃庵,说她,“你也是正儿八经的娘娘了,哪有亲自出去置办衣物的道理。且等着吧,给你置办几套就成了。容老夫人说要给你置办,你不要,只能麻烦我了。”
净虚送她到门上,“受人家这些人情做什么?到时啰嗦,不爽利。”
青菀回头看她一眼,“你想得简单,进宫就将人甩了干净么?你是从容府里出去的,怎么也脱不掉这关系去。况容夫人和淑妃娘娘还交好,这都是你的倚仗。你若这些也处理不好,在宫里如何立脚?”
人际关系上,净虚想得永远也没有青菀周全。青菀每回说着,她也就听着,再往脑子里记一些。她也知道,不能什么事都倚仗青菀,自己得闲。倘或任事都要她出头,也确是太累着她了。
净虚看着青菀出门,不忘嘱咐她,“早些回来,瞧着天色不好,也不知会不会下雨。”说着抬头看看天,又问她:“要不你等会子,我给你拿把伞去。”
青菀也抬头看看天,“都阴半天了,应是下不下来的。瞧着也没有雨势的样子,不带了吧。拿在手里碍事儿,到哪都不方便。”
说着这就下阶矶走了,只身往巷道深处去。净虚站在门外看她,直瞧她背影消失,才回身进院子来。她心里有欣慰,因为青菀终于肯愿意留在她身边。她人生有三宗意外,一是年少无知认识了那个拿去她童贞男人,二是寒香寺禅房外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青菀,三是入宫讲道见着了皇上。
第一宗基本耗费掉了她全部爱人的能力,却并没有让她独立。第二宗则是给了她另一个依靠,一个继续存活下去的动力。而第三宗,还不知是好是坏。
这三宗意外里,要说最意外的,莫过于是第二宗。净虚是怎么也没想过和青菀交心的,并且还发展到了离不开她的地步。
她歪在窗下罗汉榻上想这些事,想得入神,忽而听到窗外滚过一声闷雷,被惊得回了神。再往外瞧,那雨点已经落下来了,噼啪砸在廊外石板上。原当不会下雨,哪知又下了。
她从罗汉榻上下来,提了把伞出房门,看着雨丝渐渐密集起来,想着还是要给青菀送伞去。这若不送,还不知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因她又回房里拿了一把伞,撑开手里的那把便进了雨里。正要往后门上去,却又听得前门上有人敲门。
不紧不慢的三声成串,少不得又得折过身子回去前门上。伸手拉开门来,见着来人是容祁,便唤了声,“七爷。”
容祁见是她,忙回礼唤一声“娘娘”,又问:“玄音不在?”
净虚知道她是来找青菀的,自然回她的话,“往东大街上去了,要给我置办些衣裳首饰。哪知天下雨了,我正打算寻过去给她送伞。不知您找她什么事?我见着她,带话给她。”
“也没什么事。”容祁出声,忽而又道:“娘娘不如把伞给我,我给您送过去。这雨瞧着是要越下越大的,娘娘出去湿了身子染了病,咱们也不好交代。”
净虚本不想麻烦他,但知道他对青菀的心意,也便没再说什么。把手里的那把伞交给他,又交代几句,“我也不是很清楚在哪一家铺子里,大约梁家金银铺?这还得劳烦您过去找,实在过意不去。”
容祁接了伞,回净虚的话,“这没什么,娘娘快回屋里去罢。”说好了,便拿了伞去了,再没多做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