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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国扶余府北部,小城惠安,春风赶冬风,撵过城墙去。,
一支甲兵锐利的军队在傍晚驰进城郭,旌旗严整,整齐的硬质军靴和马蹄在老旧的街道上碾过,敲打出的沉重声响,让街道两侧的民居门窗紧闭,小城的空气为之一凝,竟比隆冬的寒流更加让人不敢露头。
一间破烂的民房中,聚集了三五个衣衫老旧的年轻人,袄子里露出的不是雪白的棉花,而是蓬松的枯草,其中一个尖耳猴腮的儿郎,在打开了一条门缝的窗口往外瞄了一眼,缩着身子,双手夹在腋下,回头对屋里的同伴挤眉弄眼道:“这是哪个地方的军队,这样的装扮咋个从未见过,难不成是从上京来的王师?”
一张破了角、没有漆色的小木桌前,一个细眉年轻人哼了一声,“麻五你装什么大爷,除了咱们惠安县城外的那些不中用的驻军,你还见过哪支军队,这支军队要是你能分辨得出打哪儿来,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麻五恼羞成怒道:“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你要能说出这支军队的来处,五爷跪下来给你舔脚!”
“嘿,麻五,老子跟你说,今晚我这脚还真就不洗了,就等你来给我添。”细眉年轻人嘿嘿笑了起来,骄傲的昂起头,睥睨着麻五,好似做了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一般,“不妨实话告诉你,这支军队,根本就不是我们渤海国的军队!”
“你就瞎扯吧,信你我就是你孙子!”麻五撇嘴回到桌前,眼神中充满轻蔑,“再说了,你那脚向来都是一月不洗,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还跟这瞎咋呼。”
细眉年轻人立马急了,“麻五你这龟孙子还真别不信,我这消息来源可准确得很!”说罢,朝身旁一位浓眉大眼的大郎示意道:“这消息,可是虎哥告诉我的!虎哥的表兄在县衙当差,这事儿可是他亲口告诉狗哥,还能错了?是吧,虎哥?”
“虎哥,这是真的?”麻五吸了下鼻子,惊讶的看向身前一直没说话的大郎。
被称作虎哥的大郎微微点了点头,看了面前两位兄弟一眼,沉声道:“年前契丹贼子进犯扶余,和三王子殿下与大明邢老将军在扶州大战,历时近三月,后来不敌,转战至双通、伊台、九阳一带,此事你们是听说过的。战事离我们这最近的时候,王师就在百里之外。”
细眉年轻人和麻五使劲儿点头,满心期待虎哥继续往下说。虎哥缓了口气,不紧不慢的道:“可后面的事你们就未必知晓了,我也是新近才听我表兄提起。原本王师经扶州一败之后,被契丹军尾随追击,战争进行的极为艰难。但就在转战双通、伊台、九阳之后,竟然连战连捷,大破契丹军,斩首数万,甚至迫使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亲自带兵前来支援。你们可知,这前后为何会有这样的差别?”
“为何?”细眉年轻人忘了故作高深,麻五忘了吹牛,都被大郎的一席话深深吸引,聚精会神盯着他。
虎哥看似气定神闲,实则呼吸已经不自觉变得粗重了些,他目光炯炯的道:“我表兄听县丞说起,王师后来之所以能扭转局面,反败为胜,全都是因为三王子殿下请来了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援军!正是仗着这支援军,三王子殿下才将契丹军牵着鼻子走,才能将耶律阿保机从双通、伊台、九阳赶出去!要不然,咱们这里,早给契丹贼子祸害了。”
“援军?什么样的援军竟然如此厉害,还不是从上京来的王师?”麻五震惊的瞪大双眼。
“王师?王师在扶州还不是吃了败仗!”细眉年轻人不屑多了一句嘴,“你别打岔,听虎哥说!”
虎哥拿起缺了个口子、裂了道纹的茶碗喝了口冷冰冰的清水,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道:“这支援军当然不是王师,我方才不是说了么,那是三王子殿下请来的援军,这支援军,可是从大唐来的!是大唐的威武之师!天朝大唐的精锐之师,那是寻常军队能够相比的么?不知你们可曾听说过,大唐卢龙节度使?这支军队,就是大唐卢龙节度使的麾下精锐!”
“大唐......卢龙节度使?”麻五和细眉年轻人双双咽了口唾沫,说不出话来,作为有些门道县邑居民,他们自然知道大唐是渤海的宗主国,那是不可企及的存在,连仰望都难。
虎哥一连将碗里冰冷而又无味的水喝完,放下茶碗的时候,桌面发出明显重了几分的敲击声,他眼神炙热,“今日我在街上碰到表兄,本想请他喝酒,他竟然破天荒开口拒绝,细问才知,原来是县衙得到消息,今日有大军进城,还是天朝大唐的军队,县衙上下都在为此做准备,他哪里还顾得上与我喝酒?”
“原来如此......”麻五和细眉年轻人相视恍然大悟。
忽然,桌面嘭的一声巨响,两人讶然望去,却是虎哥拍案而起,只见他双臂肌肉紧绷,红着眼睛慷慨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契丹贼子犯我疆土,实为不能忍之事,先前我等报国无门,且不多言,眼下有大唐威武之师来助,此正你我奋躯卫国之时!护国击贼,本你我固有之使命,如今上**队都已来援,我们难道还要无所事事下去?”
细眉年轻人和麻五双双愕然,都不知眼前这位老兄怎么突然说出这番话。
但是虎哥接下来的话,立即让他们明白过来。虎哥拿起那只已经没有清水的破碗,重重拍在桌上,因为气力过大,陶碗碎裂,虎哥奋然道:“我等好男儿,生得七尺之躯,立于当世,当顶天立地,焉能居陋室、食糟糠、饮寡水?如今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只要跟着天朝王师,将契丹贼子赶出国门,就能立下不世之功,光宗耀祖,从此显赫人前,锦衣玉食,你们难道不动心?”
麻木反应快,当即也拍案而起,“动心,当然动心!”
细眉年轻人有些畏缩,“可是虎哥,那可是玩命啊,万一......”
“万一又如何?”虎哥大手一挥,“如今你我不过贱命一条,若是时运不济,头掉也就碗大个疤,有什么可惜?天朝大唐有句话,我听表兄说起过,今日就送给你们: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如此方为大丈夫!”
......
今日傍晚开进惠安县城的军队,正是之前为掩护幽州、渤海联军从双通、伊台、九阳之间突围,而转战在此的君子都,以及一部约莫两千人的渤海军。前些时候,耶律阿保机南下长岭府时,留下耶律敌鲁古率领司近部,在此地追击君子都,因是这些时日以来,君子都一直在与其周旋。期间两者接触数次,大小战斗十余场,君子都也一直在伺机摆脱司近部南下,与李从璟汇合。只不过司近部到底是精锐之师,加之人多势众,哪怕以君子都的能战,郭威的智勇双全,现今也只能保证不被其咬住,要南下实在是难上加难。
之所以开进惠安县城,则是大军补给、休整的需要。军中毕竟有近两千渤海军,领头的将领官品不小,又有大明安授权,联系、调度地方官衙并不是什么难事。
与君子都一起行动的军情处锐士,是吴长剑的止戈部。
惠安县城的县令生得身材矮小,两撇山羊胡没什么文雅气,反倒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不过对郭威一行,惠安县令倒是分外恭敬,恭敬的近乎谄媚,一路从城门外将郭威等人迎进县衙不说,更是低头哈腰,诸事布置的极为周到,如同仆役。
这也难怪,随行的渤海军将领乃是渤海国贵族,其本人更是与王族有姻亲,对这样的贵人,惠安县令只要不傻不迂腐,就没理由不巴结谄媚。那位名为王陵宸的渤海军将领,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一反之前在郭威面前画诺的顺从姿态,从始至终都是抬着下巴走路,姿态高贵的让人怀疑,他正在扬眉吐气。
在官衙与惠安县令落实过补给诸事后,郭威便起身告辞,这让惠安县令很是意外,麻溜的站起身,一个劲儿留郭威,“宴席已经备好,正待为郭将军接风洗尘,郭将军何不宴饮过再走?”在郭威拒绝后,惠安县令又道:“郭将军身为上国将军,此番却是为渤海国而战,我等渤海臣民,正该略尽本分和地主之谊,以表谢意,郭将军可否赏脸一二?”
如是再三,惠安县令最后甚至拉上王陵宸,挽留郭威等将。
郭威听着军情处锐士的翻译,没有过多与其客套寒暄,简明扼要而又不容置疑表达完意思后,就告辞而去。
出门之后,跨上战马离开官衙,郭威马不停蹄赶往君子都临时驻扎之地。路上,吴长剑忽然摸着下巴道:“郭将军,在下有些疑问,还是觉得说出来较为妥当。”
“吴统领但说无妨。”郭威看向吴长剑道。
吴长剑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这位惠安县令的举止,有些不同寻常。他对王陵宸奉承谄媚,怎么浓厚都不过分,但是他对我等也如此,就显得没有道理,尤其是他留我等宴饮的时候,更是热切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步。将军可能没有看清,在我等离开时,王陵宸脸上有过一丝异色,那绝对不是失望,虽然这个神色很浅,但在下却看得分明,这里面,一丝不该出现的——急躁。”
某些方面郭威虽然没有吴长剑那么“心细如发”,但听完吴长剑所言,也感到一些异样,当即便问道:“那么吴统领的判断是什么?”
吴长剑没有不负责任的直接甩出一个结论,而是缓缓目光阴沉的道:“惠安这个地方,距离扶余沦陷区不过百里之地,契丹军的势力很可能已经渗透到了这里,在留守扶州的契丹军,马不停蹄攻陷、招降扶余各地,扩大控制区域之时,百里的距离,可能昨日姓大,今日就姓了耶律。”
言谈之间,吴长剑松开马缰绳,十指交叉在腹前缠绕不停,语气愈发充满寒意,“司近部与腹心部并称契丹军战力最强之师,耶律敌鲁古又亲率两万人对我部进行围追堵截,但在这两日,我们却反而甩开了他们,这看似值得庆幸,但若往深里想,却并非没有另一种可能。”
“战略包围?”郭威说出简单的四个字猜测。
吴长剑肃然点了点头,“很有可能。耶律敌鲁古要准确判断出我们的转战路线、下一处目的地,是不太可能,但若是列出几个可疑之地,再联合扶州契丹军,对这几地进行渗透、招降、掌控,可不是什么难事。这样一来,战略上的包围,就有了可能。”
“所以,惠安县令值得怀疑。”郭威沉静点头。
“小心驶得万年船。”吴长剑道。
“倘若是多疑,该当如何?”郭威问。
吴长剑诡异笑了笑,“再看一步,便能知晓答案。”
郭威微微颔首,“若惠安县令果真投了契丹,要在这里对付我等,宴席之事就不会这么结束。”
郭威推测的情况,很快便有了结果。在他抵达君子都临时驻地不久,就有官衙的官吏,送来了丰盛的酒食,并说这些酒食本是宴会佳肴,既然郭威无暇赴宴,惠安县令又不能不尽地主之谊,便送了这些酒食过来,以便郭威等人在驻地享用。
不得不说,这份心意很真诚,让人感动。
对着摆满几张小几的酒食,吴长剑阴测测的笑道:“如此丰盛的美食,这是打算将我军将领一网打尽?可惜,在下毒这样的事情上,军情处才是宗师。”
临时驻地里,才歇息没多久的君子都,忽然火速集结。
军情处即查出,惠安县令送来的酒食,含有剧毒。
若非有军情处随行,若非吴长剑谨慎机智,此刻君子都诸将皆已死。
郭威脸色阴沉的可怕,他看着吴长剑,“王陵宸已死,渤海军将乱。”
吴长剑回应道:“惠安县令放在附近,监视我军动静的眼线,已尽数拔出。入城前已经查过,城内没有契丹军,但想来应该须臾即至。”
郭威和吴长剑双双翻身上马,郭威道:“渤海军救不了了,火速离城!”
“将军,我等往哪里去?”林英过来请命。
郭威抬头,仅是一瞬间的沉吟,便果断道:“既然契丹军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南下去不了了,要脱身,就得反其道而行之!”
“将军的意思是?”
“此地南下至鸭渌府西京,与至契丹国都西楼,距离相差无几。”郭威想起李从璟对付契丹的全盘谋化,忽然笑了笑,“看来,这回我也要来一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传令,全军出西门,目标,契丹国都,西楼!”
......
当日夜,惠安县城大乱。
渤海军与渤海军战作一团。
第一支契丹军驰来时,县城已经四处起火,他们面前的惠安县城,城门大开!
契丹军毫无阻碍杀进城中,惠安县城内的渤海军与渤海百姓,死伤无数。
然而当耶律敌鲁古抵达惠安时,君子都早已消失在夜幕中,不知去向。血流成河的惠安县城,竟然没有留下一具君子都将士的尸体。
在这个晚上,有一个被人称作虎哥的汉子,和他的兄弟细眉、麻五,一起战死在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