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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更。)
李从璟在平州逗留一阵,于两日后离开州城。离去前,他和杜千书有过一番私下深谈。
“平州位重,又是新克,且诸番事情都在紧锣密鼓进行当中,若有不测之事,恐会累及诸多方面,我给你留下一千精卒,若遇紧急情况,你可临时专断。”李从璟如是说道,“平州诸事,皆由你领头,今我归幽州,本欲令你同行,奈何平州眼下着实不能少了你,只能让你暂呆这里了。”
杜千书近来消瘦的厉害,李从璟从赵钟鸣那里了解过,杜千书平日勤政得近乎疯狂,起早贪黑,常有一日不食一餐的情况,分外拼命。杜千书有真才实学,少时寒窗苦读十多年,后孤身入草原,又得以经历官场磨练,才能愈发坚固,是以能胜任平州之事。
这是杜千书肺腑之言。他说这些话时,背靠冬日斜阳,身后大地苍茫,身前农田依依,其中有无数百姓正在劳作。
李从璟不复多言,拍拍杜千书的肩膀,道:“君之心意,我已深知。然则,君当知,你我脚下不仅有平州,还有整个幽云。若是更上一层楼,视野中便能见到整个大唐,甚至是整个天下!”他抬起手,指向南方,“千书,你的心里,能容得下一个天下吗?”。
杜千书脸上浮现出片刻茫然之色,似是被李从璟话中的意思震撼到,瞬息之后,恢复常态,眼神顺着李从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天高云阔,广地万里,青山绿水之外,有千年古都,有繁华钱塘,有无尽大海!
眼神逐渐坚定下来,杜千书道:“能!”
李从璟欣然点头,看着杜千书,真诚道:“君既有此志向,当为你我来日之事业,保重身体,努力加餐饭。试想来日之天下,若无君相与共驰骋,岂不平白失了五分乐趣?”
杜千书心头一暖,眼眶微红,顿了顿,后退两步,深深一礼,“千书,宁可舍此七尺残躯,亦不负军帅所望!”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出平州城时,李从璟身后的队伍中多了两架马车。任婉如和惜玉不善骑马,此时就同坐在一辆马车中。至于另一辆马车,车厢里却是没人,倒是车顶,坐着红裙飘飘的第五姑娘。她一双脚丫子悬在空中,来回摆动,怡然自乐。李从璟回首时,她亦正笑嘻嘻向他看来。
北风呼啸,这丫头倒是不惧严寒。似乎在她的生命中,她一直都在做最极端的事——穿颜色最鲜亮的衣裳,用最快速的手法杀人,做这世上最危险的战士,便是连笑时,都一定要笑得癫狂。
每个人都有她的面目,一个在表,一个在里。每个人的面目,也都有它形成的原因,或者是乐,或者是痛。
“如今战争停歇,接下来,你要作甚?”在李从璟回过头来之后,耶律敏拍马跟上来,在她身旁对他说道。
李从璟笑道:“作为军人,逢战则战,战争休止,自然是休息了,你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
耶律敏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若本宫面前的人是常人,本宫自然不会多此一问。但是你觉得,本宫会相信你的话,相信你会本本分分休息?”
“如若不然,殿下觉得我会如何?”
“你就不是一个能停止脚步的人,没完没了的折腾,才是你的本色。说吧,李从璟,接下来你预备作甚?可不要想瞒本宫。”耶律敏扬了扬手中的马鞭,作奋然状,“本宫可是很睿智的,你骗不得我!”
李从璟被对方呆萌的神态逗乐,寻思了一会儿,没有选择继续敷衍她,而是问道:“今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耶律敏丢开嘻嘻哈哈的嘴脸,迎上李从璟的目光,认认真真道:“已近幽州,本宫亦在考虑未来的路,不知该去往何处呢。你虽有过照料本宫的诺言,本宫却不好跟屁虫一般随在你身侧,自己的路,终究是要自己去走的。”
李从璟沉吟片刻,问:“你预备去往何处?”
耶律敏似是早有过打算,看着前方悠悠道:“听说中原繁花似锦,物产丰饶,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尽的美酒,数不清的新鲜物什,赏不完的风景,听不尽的歌谣。本宫又听说,中原女子温婉如水,中原儿郎温文尔雅,中原有几千年的灿烂文明,遍地诗词曲赋……本宫很好奇,很想去见识见识。”
李从璟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耶律敏眼中的向往和好奇,确如她所说的那样,分外深刻。比之塞外,中原无异于天上人间,后人有诗赞金陵,“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金主因慕其“重湖迭嶂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胜景,始有投鞭大江的志向。
只是,如今的中原,虽然繁华,却不如唐初了。唐初中原虽然繁华景胜,引得无数异邦之士不远万里前来瞻仰、定居,却无一国无一人,敢有不轨的心思。而如今呢?今后呢?钱塘自古的繁华依旧光彩夺目,而外邦却有将其据为己有的贼心了!
李从璟终是点了点头,道:“也好。”
因思绪飘飞,念及记忆中的那段历史,他有些意兴阑珊,不愿再多言。
耶律敏本想让李从璟给她介绍一些中原事物,刚欲开口,就瞧见李从璟情绪低落的模样,霎时怔了怔,又见对方眼中似乎含有某种感伤,更是怪异,忍不住想:呀!他这是因为我要与他分别,故而伤感吗?
一路无话,某日黄昏,李从璟终于抵达幽州城。
当日夜,李存审领幽州官吏,为其接风洗尘。
在这之前,李绍城、李彦超就已率领大军回到幽州,这时也都在酒宴当中。节度使官衙中有宴饮场所——设厅,足以容纳百人。时下风气开放,边地民风比之中原,礼教束缚本就少些,是以宴席上有不少官员,都是携带家眷一同赴宴,“酒行乐作,妇女列坐,优者与诙谐摇笑”。
这还是李存审遵守礼节,在官衙设宴之故,若是不在官衙设宴,少了这一层约束,场面还会更加张扬。这也是边地风情。
因自幼习武,李从璟本身身材修长,常年征战,有刚烈勇武之气,面容更是英俊,加之近年身居高位,自有一股尊贵之气。又年纪轻轻,朝气蓬勃,前日更是屡战屡胜,特别是大败契丹名将耶律敌刺、耶律倍,收复平州后,威震幽云,声传天下,正是风头正劲之时。酒宴上,无论是少妇还是婢女,少有不悄悄仔细打量他的。
应酬之余,不经意间,李从璟总能触碰到几道亮闪闪的目光,有时李从璟报以礼节性一笑,对方甚至还会给他抛来一个媚眼儿,这让他有些感慨,仿佛回到了前世。
身为李从璟正经原配,任婉如也在场,只不过此时她已被一众妇人围在中间,如同被众星捧月般,被各种赞美、套近乎。任婉如是大家闺秀,应付这些自然手到擒来。
李存审身体不太好,不能久饮。宴至中途,他站起身,对在场众人道:“诸位大多知晓,从璟算是老夫半个门生,如今学生成器,老夫这个做老师的,自然脸上有光。多少年来,幽云迫于军力不足,无法阻挡契丹马蹄南下,以至于契丹蛮贼荼毒边地数十年不能治,老夫忝为大唐内外番汉大总管、幽州节度使,总领幽云边地事,却不能护得一方安宁,此老夫之过也!”
在场文官、武将闻言纷纷起身,都宽慰道:“大帅一生为国征战,立功无数,未尝一败,何其可贵。有大帅坐镇幽州,契丹方不能南下一步,中原赖大帅以安,大帅万勿自责过甚!”
李存审摆摆手,叹息一声,随即又振奋精神,看向李从璟,“老夫无能,此不必多言,然老夫老则老矣,老不顶事,也无话可说,于老夫而言,最重要的,非是老夫自身能如何,而是在老夫之后,后来之人会如何!”说到这,他问李从璟,“从璟,可还记得,大半年前你我在魏州谈及边事时,你跟老夫说过什么吗?”。
李从璟肃然道:“学生记得。学生当日说,若有机会,当北上幽云,为九州击契丹,破其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
李存审点头,“那你可记得,老夫是如何回答你的?”
“学生记得。”
李存审对着满座文官、武将,指着李从璟,大声道:“老夫当日曾言,老夫在幽州相候,望有生之年,能见你横刀立马,出师草原!”顿了顿,在百余双目光中,李存审端起酒杯,“而今日,你果不负当日诺言,初至幽云,便领军收复平州,大败耶律敌刺、耶律倍。老夫有生之年能看到平州光复,我大唐精骑踏入草原,此乃老夫之幸!从璟,这一杯,老夫代幽云数十万军民敬你!”
李从璟耸然动容,端起的酒杯犹如有千万斤重。
李存审对他的看重、期望,他都能切实感受得到,那是一个先行者对后辈,是一个国家老将对未来栋梁的殷殷期许。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忠义无双、一生未尝一败的老将军,已是病入膏肓,李从璟若是记得不错,不出来年,李存审就故去了。如此,李从璟怎能不心塞?被李存审如此期待,他又怎能不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满座宾客,至此皆举杯,和李存审一道面对李从璟,“为幽云,敬少帅!”
李从璟喉咙动了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一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下。
他先干为敬后,满座大唐官吏齐齐饮尽杯中酒。
这一幕,如同一个仪式。
一个后来者,在所有人的见证、认同下,接过了先行者手中的权杖、责任。
酒饮完,李存审大笑,凭空生出许多豪气。
幽州刺史费高章就坐在李存审近旁,他摸着下巴上花白的胡须,望着满座文官、武将,目光最终落在当中举止平常,却格外惹眼的李从璟身上,一直停顿了许久,这才喟然一叹,深邃的目光闪动着智慧的光芒,自言自语道:“这幽云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