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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黎塞留歪头自语“我的天使没有来救我”那一刻的黯然,像个家长忘了接的放学小女孩,孤身在校门口伫立到黄昏入夜,鼓起的希望不断破灭,暗夜的恐惧纷至沓来,令人心软怜惜,难以释怀。
当她孤身饱尝烈火煅烧之痛时,一定在奋战中绝望地祈祷,拼命请求所谓的天使来拯救基地,拯救智慧曙光吧——可是最后救她一命的,依旧是奋不顾身的怒火凤凰。
一个坚定不移的信道者,千方百计说服了庄言,自己却被信仰之人抛弃,这种滋味也许比失恋更痛苦吧?
好奇像把庄言推进漩涡,他东张西望地走进了黎塞留的世界,便再出不来。以至于一路跟随,替她张罗了硕果仅存的康复舱,校准仪器参数,激活系统疗程,忙碌好一切,与护士交代新药的剂量和禁忌症时,黎塞留已经悠悠醒来了。
庄言回头看见黎塞留睁眼,挥手请走了护士,拖条椅子在床头坐下,低头瞧了眼床头的心率脉搏体温,才坐下来,把试图坐起来的黎塞留轻轻按回去躺着,轻声劝道:“你战斗时承受的应激反应透支了代偿系统,现在应该多休息。”
黎塞留“哦”了一声,只觉得冷,猫儿似的缩进去,被子拽到脸上,只剩眼睛在眨,嘟囔了声:“开空调啊。”
庄言给她掖被子:“开了,是你怕冷。盖好。”然后随手拿了枚芒果,弓腰削着,专注盯着芒果问:“跟我聊聊米迦勒吧。”
黎塞留哼一声,仿佛沉冤昭雪,不依不饶问:“我不是有病嘛?怎么,好啦?”
“有病。”庄言嘀咕一声,然后耐住性子说:“你讲故事,这个芒果削完给你吃。”
黎塞留睁大眼睛盯着缓缓落皮的金芒果,如临大敌地认真思索,在诱惑和原则之间挣扎徘徊了几秒,扭头闭上眼睛说:“我不说。”
庄言疑惑:“为什么?我不信的时候你胡搅蛮缠,现在我信了你又……”
黎塞留睁开眼睛,闪闪发亮地愤懑瞧他:“我没有胡搅蛮缠!告诉你真相,能算缠么。”
“现在告诉我啊。我真的想知道。”
黎塞留犹豫一会,转身背对他躺着:“你是人类,所以我不能告诉你米迦勒大人的细节。”
“人类怎么了?”庄言的刀停了,抬头看着黎塞留金发烂漫的后脑勺。
病房沉默了一会。除了空调在吹,被子微动,其余的全尴尬地定格了。
黎塞留在被子里蜷起来,庄言见她冷,又将空调调高两度,热的脱了外套。忽然听见黎塞留冷不丁说:
“人类会背叛,会骗人。你们会从细节推演出全貌,然后找到米迦勒大人,困住她,杀了她。”
庄言的刀掉了。
杀了米迦勒?
正义大天使米迦勒菲尔,传为神之表貌,与路西菲尔同具“与神相似”之名,是炽天使中的炽天使,享屠龙之功的天之主君,就算在圣经里都是最耀眼、最著名、最果敢绝对的天使长,人类怎么可能杀他?
难道是我会错意了?人家只是恰巧叫米迦勒,跟传说里的“绝对正义米迦勒”不是一个人吧?我白翻那么久圣经啦?
庄言结巴着伸手暂停:“稍等,姐姐,我们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按照正常逻辑,人类是不可能杀掉天使的吧?圣经里的天使是灵体吧。”
黎塞留忽然不怕冷了,她幽幽转过头来,无辜瞧着庄言,因被子滑落,小手不断抚摸肩膀取暖:“你看,你已经开始杀死她的第一步:了解她。”
“我这怎么算……”庄言的手还滴着芒果汁,无所适从地争辩,深深体会到了女人的无理。
我特么就问问而已啊,管管你的想象力啊!
黎塞留认真坐起来,扯被子裹住肩,委屈瞧他:“征服的第一步永远都是‘描述’。首先,人类会确定米迦勒是灵体还是肉身。在细致的观察以后,人类明白三维兵器无法对天使造成伤害,于是展开了灵学的研究。他们建立量子模型,描述天使的存在形态,提出力场囚禁假说,引诱天使完成任务来完成反证……这一切,都是为了巩固成熟的理论基础,为了将炽天使擒为阶下囚。当炽天使屈服参拜,人类就约等于神。”
黎塞留低头嘟囔,偷眼瞧庄言,见他下巴坠地,双目夺眶而出,并且神色惶然,于是怕他不信,怕他怪自己胡说,忍不住撑床嗔道:“量子力学为何突飞猛进?你以为真是奔着量子通讯技术造福人类去的啊?”
庄言看见黎塞留逞强坐起,病号服单薄贴身,冷得牙关咯咯响,却咬牙抿唇,撅嘴盯自己,似有悲伤孤独之情;鹅蛋脸上神色百变,仿佛爱恨交加,像是敬畏纠结。忍不住心头怜惜,反而拾起她的军外套拢在她肩上,一边苍白申辩道:“你说米迦勒选我为圣徒,自然知道我和别人不同。不害我的人,我不会起加害之心。”
黎塞留脸色一白,暗想你这个睚眦必报的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打死她。
她笔直坐着,低头接过军外套的衣领扯紧御寒,小声推搪道:“你若完成转译,自然会知道一切。你若完不成,就和其他人类没什么不同;并且以你的学术进度,反而会威胁她的安全。你不要问了。”
庄言低头一想,“转译”的只怕是紫电科技里宏原子聚变反应的秘密。想起宏观粒子聚变的可怕图景,他不由得指尖一凉,跌坐在椅子里,弯下腰去,怔怔看着手里冰凉的芒果,拾起刀,却已脏得不能削了。心头顿时百感交集,脑子里天人交战:委屈嘟囔的纯洁女神“黎塞留”,绵延摧星的烈火潮汐“宏聚变”,这判若云泥的两个事物竟然不可分割地缠绵在一起。
但是最让他寒心的,竟然是这欲迎还拒的提防。明明是对方主动亲近自己,却依旧毫不留情地严防死守,令人费解。
“难以相信。”庄言以为黎塞留在开玩笑,凑过去讪笑道:“你总能告诉我,你所说的米迦勒是不是历史上那个米迦勒?”
说完觉得不对,庄言“呸”一声,轻轻掌嘴,着急问:“我是说,是不是圣经里那个米迦勒?”
黎塞留咬唇瞧了会庄言,闭目摇头,竟举臂无力推他胸脯,金发甩得跳跃飞扬:“你不要这样……你等一等好吗?唯有这个不行,一点都不能说。”她骑虎难下,踟蹰低头道:“她,她落到今日境地,都是被人类背叛的缘故。她不会信任任何人了,你,”
黎塞留期待抬头,蓝眸水汪汪凝望庄言,软软恳求道:“你就耐心一等,到了与她平起平坐那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庄言想摇头拒绝,被穿着病号服的黎塞留软软抓住胸膛衬衫,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半个“不”字。他第一次竟被高高在上的黎塞留大人婉言哀求,觉得错愕突兀。本有些恼怒这女人不讲道理,现在却诧异事情不符逻辑。他自问何德何能,能让黎塞留大人撒娇恳求?
他像个被古董贩子缠住的老农,错愕地不明白为什么人家非要高价买他养狗的瓷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值钱在何处,为什么黎塞留这样看重呢?
然而黎姐咬唇瞧他时,单薄的病号服下削肩在细细颤抖,着急说话竟忘了怕冷。他只好替她披好滑落的大衣,点头说:“好,我不问,我照做。你先养着。”
“恩。”黎塞留放下心来,被他扶着躺下。心里头觉得亏待他,口上却只会笨笨的嚷:“真的真的,我不会骗人。你相信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