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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很冰,骨节纤细,但纤长有力,抓着我一点一点后退。我被她牵着,半边身子没入镜面,思绪越发混沌,只有一丝清醒在我的心底呢喃作响,我问她:“芸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低头妩媚一笑,却不答话,仍旧拉着我往前走。我的整个身子即将完全没入镜面,突然听到一阵梵音,楼上樱木方桌上的那尊漆金佛像,不知何时已穿过地板,凌空悬停在一楼房间正中,金色光圈甫一照上镜面,便听到一阵烧灼肌肤的滋滋声。
“芸儿”吃痛,一阵痛苦呻吟,镜面募地出现一圈圈的龟裂,支撑不住,骤然粉碎,玻璃碎渣如雨点般噗噗打落在地。我如梦初醒,悚然惊退,一屁股跌坐在地。漆金佛像的金色光圈垂直打落,将我掩在其下。
房间陡然沉寂,夕阳已完全落山,暮色弥漫,渐渐已看不分明。
“看来除了我,还有鬼灵对你的引鬼阵感兴趣!”周树仁这时也已经下了楼,悬停在金色光圈外不远的角落里,“只是与我的载体云烟不同,他的载体似乎是镜子。”
“镜子?!”我微一怔住,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俯身看着地上零零散散的镜子碎渣。镜子虽然已经碎了,但每一块碎片仍旧借着浅浅淡淡的金光,映出了我的身影,只有左下角那一块,表面模糊难辨,似乎蒙了一层雾气。
我暗暗惊疑,心念电闪,那尊漆金佛像如有感应,趋将过来,聚拢一束金色光线,往镜面上一照,却好像照在普通镜子上,没有任何变化。“奇怪!”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不曾想左侧眼镜片上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显出一个陌生男子的身影。
我心中惊惧,忙不迭摘下眼镜,眯着一双近视眼细看,一个古代书生打扮、面容清瘦的年轻男子轻摇手中折扇,正满脸含笑地看着我。“吓!”我慌忙将眼镜递到那束金光之下,怎知镜片上的书生倏忽不见!
“这位兄台,幸会幸会!”一旁货架上,一台亟待维修的大屁股电视机的荧幕上忽然又闪现出书生的身影,正对着我拱手作揖,对一旁的周树仁也微微颔首——看来周树仁的推断略有偏差,这个书生魂灵的载体不单单是镜面,而是各种可以反光的平面。
维持魂灵稳定的载体既然如此之多,狡兔三窟,我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只愿他是友非敌,心中惴惴不安,脸色便忽明忽暗。书生看在眼里,笑着宽慰我道:“在下也是为了引鬼阵而来,并非是贪图阁下的灵识,还请阁下放心!”
“那你刚刚是……”
书生鞠了一躬,道:“刚刚是在下同行玩伴,玩心甚重,央求在下与阁下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如有冒犯,在下这厢给您陪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什么?!你还有同伴?!”我悚然一惊,仍不住四下张望,可金色光圈外,蒙昧不清的光景中,并没有什么其他异常。
书生见我如此,报以礼节性的一笑,朝门外道:“王老弟,快进来见过兄台!”话音刚落,路灯光昏然欲熄的青石街道上忽然卷起一股小旋风,裹挟着一张厕纸,飘进屋来。这张厕纸好像被人凭空捏着,一路滚到货架底下。
“冯兄,你叫我?”不见这张厕纸有任何动作,忽然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问道。
“对喽!画引鬼阵的这位兄台要见你,你还不赶快跟他打声招呼!”
“哦……在下王奔,见过这位兄台,不知兄台您怎么称呼?”听声音像是对着我说话。
“你好,我叫裴冶,”我一面回话,一面把注意力放在我的两只眼睛上,只见眼前这张厕纸上用铅笔画着一张潦草的人脸,声音似乎就是从这人脸口中发出的,“你们当真是为了引鬼阵前来?”
“那是自然!”回话的却是那个书生,“不瞒阁下,每年这个时候,猎魂使的搜捕日益紧迫,在下的一些故交已成了他们的口中亡魂,阁下既有心画这引鬼阵,又有这尊可以隐匿灵识的漆金佛像傍身,不如权当做一回善事,让在下和王奔兄弟二人在您身边待上一段时间,等风头一过,我等自会伺机离开!”说话,又躬身一礼。
我不免有些为难,看了看一旁的周树仁——我收留周树仁为的是互惠互利,眼前这二人又有什么价值,值得我对抗猎魂使?要知道猎魂使的初衷是维持社会稳定,本意并不坏,我藏匿一个周树仁,提防着他外出作乱便也罢了,同时藏匿三个鬼灵哪有这般容易?风险太大,纸里包不住火,或早或晚,一定会被发现!
一念至此,我正要拒绝书生的请求,怎知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笑了笑,道:“阁下切莫误会,在下和王老弟绝不是耽于杀戮、惹是生非之辈,我们眷恋人世,只是因为我们的爱好,如果能有多一天时间花在我们的爱好上,便是我们的全部心愿!除此之外,我们以性命担保,绝不主动招惹猎魂使,给您添麻烦!”
“‘以性命担保’?你们哪里还有什么性命可言!”我暗觉好笑,心思忽然又落到他口中的“爱好”上,甘愿为爱好冒生命风险的人并不多见,不知他们二人的爱好究竟是什么,于是问道:“你们所说的’爱好’究竟是?”
书生见我感兴趣,欣然一笑,道:“说到爱好,那可有的聊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噢?”我兴趣更甚。
“三天三夜?”王奔重复了一句,“那可太消耗精力了!不行,我得先睡一会儿!”
“喏,王老弟的爱好就是睡觉,倘若睡着了,即便天塌地陷,任谁都叫不醒他!”书生解释,微一思忖,又道:“在下的爱好则是研究学术,最近就在做一个千难万难的题目……”说到这里,却陡然止住,沉吟着不肯往下说。
我只好又问道:“什么题目?”
“题目叫《论午夜十二点一刻月光对雌猫左脸第三根胡须振动频率的影响》,在下已经研究了两年有余,可惜一直以来进展缓慢,只完成了百分之四十七点六七,倘若如今不幸被猎魂使捉住,半途而废,实在令人扼腕!”
怎么说我也是大学本科毕业生,却不知他研究的这是什么狗屁题目,于是问道:“两年多了还没有研究完?”
书生叹了口气,说:“兄台您是不知道,这个题目固然简单,但涉及的客观条件太多,就拿午夜十二点一刻来说吧,天气变幻莫测,也不是常年晴天,有时候阴云密布,看不见月亮,这一天就算过去了。再者,十二点一刻这个时间必须得极精确,蹉跎一分一秒都不行,更别说还有甄别雌猫雄猫、保证雌猫在室外可以沐浴到月光,这些细枝末节了……”
我算是听懂了,的确是一个麻烦的题目,只是麻烦归麻烦,我看不出研究这个题目的意义,又见书生是古装打扮,不禁怀疑起他的学历来,莫不是迂腐陈旧的老古董,不知道科学论断的操作流程?微一思忖,问道:“保证客观条件,的确是研究一个论题的前提,你对这一套、咳、科学这么熟稔,可见学历之高,不知师从何人?”
书生似乎早有准备,笑道:“不瞒阁下,在下冯寂雪,明成化十九年癸卯科中举,成化二十年甲辰科中进士,虽是明代生人,但死后这么多年,一直在国内知名大学旁听夜课,耳濡目染,越发对这些自然科学感兴趣。一有时间,便自行研究论题,至今收获颇丰。”
眼睛这个叫“冯寂雪”的书生竟是明代生人!若我所记不差,明成化十九年应该是公元1483年,粗略一算,迄今为止,他已经活了五百多年。于一个孜孜不倦的学者而言,五百年学习研究,又该洞悉宇宙多少秘密,不知他口中的“收获颇丰”究竟是何等硕果?
冯寂雪不等我发问,自顾自补充道:“譬如在下最近十年的两个研究成果《论午夜十二点月光对雌猫左脸第三根胡须振动频率的影响》和《论午夜十二点月光对雌猫左脸第四根胡须振动频率的影响》,莫不是自然学和生物学上的一大硕果,如果有机会,还得麻烦阁下帮我寄送科学杂志社,刊印发表,大益于天下!”
“……”这冯寂雪真是瞎胡闹,我萧然叹了口气,说:“你说你叫冯寂雪?”
“正是在下!”
“人如其名,你的人生还真是寂寞如雪啊!”说完,我也不想再接着跟他纠缠,打算放好水杯牙刷,出门吃点东西,我也饿了一天了。
不想我刚一转身,他的身影就又浮现在我的眼镜片上,冲我拱手作揖,道:“那收留在下和王老弟一事,阁下您是答应了?”
我无奈说道:“不答应也没有办法!我收留了周树仁,倘若区别对待,不收留你们,保不准有人告密,怕几天之后,猎魂使就会找上门来,闹得无法收场!”
冯寂雪闻言,脸色倏忽一暗,还是连声道:“那是那是!多谢阁下!”一面说,一面从我的镜片上隐去。
我不再看他,顺着楼梯上了楼,开了灯,放好水杯牙刷,又用水墨涂去引鬼阵——这三个活宝已经够我受的了,再来一个只怕要把我压垮,接着我带好钱包,锁上门,打算出去吃点东西。
四棵柳小区门口的那盏街灯已经点亮,夜风捎带寒意,从巷口涌入扑在我的身上,我深感惬意,径直走出巷子,左转进了一家临街的面馆坐定。老板看我进来,却不上前招呼,低头看了看柜台,又看了看我,一脸迟疑。片刻,走了前来,满脸堆笑问道:“您是裴冶?”
哎呦呵!我什么时候这么出名了,连一个普通面馆的老板都认识我。我笑了笑,说:“是,我是裴冶!”
“不好意思!我得请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