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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散尽,眼前的墨色缓缓滚动,庞大的身躯微一展开,便有一股气劲,挟着腥臭,如巨浪翻滚,四散冲击,直震得怪壁虎的青色光罩摇摇欲坠。
这声嘶吼如风驰龙卷,直上九霄,几可崩天裂地,我的耳中嗡嗡鸣响,头疼得似乎要裂开。
伪装终于褪尽,墨色不是它物,是一条长逾百丈、通体乌黑的大蛇,它的下半身裹缠着残缺的楼体,箍了两圈,上半身昂然耸立,一颗硕大的蛇头高高孤立于夜空之中,蛇头之后一轮圆月,渐渐被乌云笼罩。
蛮荒异种,降临凡世,它睥睨天下,一股魄人的压力几乎要把这个单薄的世界压垮。
我勉力揩去头上汗水,从支离破碎的青色光罩中偷偷看它,只见它圆睁着两只通红的大眼睛,好像顶着两盏灼热的纸灯笼,口中蛇信如一卷血色纱幔,不停吐动。它的颈部正中裂开了一道口子,凸出一张人脸,我凝神注目,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被砍作两段的林幽——此刻她臻首低垂,双目紧闭,已毫无生气。
黄炳坤猛地望见这张脸,悚然惊退一步,额头直冒冷汗,怔了片刻,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决绝。挡在他身前的两条巨汉如有感应,登时一前一后弹射而出,掌中利斧化作两道飞虹,一左一右,径朝当中的蛇头砍去。
大蛇见这两人来势汹汹,哪里肯让,狭长蛇信如血色长枪猛地刺出,毒蛇般卷住当前一人腰腹,一拉一摔,直把这人往另外一人身上摔去。那人来势迅猛,躲闪不及,迎面撞了上来,“砰!”地一声,两人撞在一起,去势未减,轰然跌进残缺楼体,猛地掀起一团尘雾。
尘雾未散,两道赤红光影又已从雾中闪出,依旧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齐齐跃到半空,挥动着蒲扇般的巨斧,朝大蛇兜头砍去。这二人身体如此强横,一般的手段根本伤不了他们分毫!
大蛇见二人再度逼近,仍未着慌,只听得一连串咯嘣咯嘣的脆响,脚下楼体轻轻晃动,一截丈圆的漆黑蛇尾猛地蹿至半空,横扫二人。当前一人躲闪不及,惨遭重击,登时如一枚血色炮弹,流光般砸进大地。落后一人却凌空一转身子,将将越过蛇尾,挥动手中利斧,挟一片赤红不偏不倚正砍在蛇头上。
尾大不掉,这蛇尾力道虽猛,但因为体积太过庞大,运转得并不十分灵活,反倒给了巨汉机会。这巨汉一击得手,却怔怔停在半空,再无动静。一时间,四周竟毫无征兆地陷入了一片诡秘寂静。遥远的夜风此刻也粘稠得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们缓慢笼络。
黄炳坤一颗心本就绷得很紧,此刻见巨汉全无动静,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想一探究竟,他仰头凝望着那颗高悬于顶的硕大蛇头,目光落在一旁的巨汉身上,仔细端详了片刻,募地惊退一步,脱口道:“这?!!”
我见他如此,颇感讶异,凝神细看,果然看出了些许端倪。不知何时,这巨汉身上已悄然结了一层细细碎碎的冰渣,整个人越来越晶莹透亮,好像冻僵的红薯,直愣愣的,看不到一点柔软。大蛇蛇信轻卷,缠住他的腰腹,再轻轻一带便将他吞入口中。
本以为巨汉得手,胜券在握,如今猎人变作猎物,黄炳坤的心又倏忽从顶峰跌落谷底。我看大蛇蛇头偏左部位的确有一道白浅浅的砍痕,知道巨汉确已砍中了它,只是力量太过悬殊,莫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黄炳坤面如土灰,几要跌倒,芸儿赶忙上前扶住他。
这片刻,大蛇已将冻僵的巨汉吞入腹中,两颗滚圆的血色眼珠滴溜溜一转,颈部的脸庞越来越突出,仿佛一尊汉白玉雕像正从僵直的姿势中缓慢复苏。臻首低垂的林幽好像忽然从行将溺毙的湖水中猛地探出头,长吸一口气,全身赤裸着滑出黏滑的蛇腔,坠向大地。大蛇早有准备,蛇信倏忽一卷,缠住她的腰腹,提起她,放到黄炳坤面前。
剪不断理还乱,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二人再度碰面,连我也不禁觉得有些尴尬。怪壁虎更是通灵般,幸灾乐祸地吱吱叫了两声。
“幽儿,你……”黄炳坤忽然又换上一副温润的表情,满目含情地看着林幽。
林幽婷婷而立,又有一条墨色雾蟒环绕在她的身上,滚过她雪白饱满的胸脯、纤细柔软的腰肢和宛若白玉的修长美腿。她的眸子仍旧清冷,不去看黄炳坤,反倒伸手拉过芸儿,缓缓后退。芸儿被她拉着本有些不情愿,但她挣扎几下,挣脱不出,扭头去看黄炳坤,见他呆然木立——这个男人自保尚来不及,如何救自己?
“你不要多想,男人都是薄情的动物。”林幽缓缓道。
我猛地打了个喷嚏——黄炳坤不管,我却不能置之不理——心念电闪,我握紧玻璃球,从废墟后斜刺蹿出,直直冲向林幽。怎知还未靠近她,一抹鲜红忽从我的眼前闪过——大蛇的蛇信已缠住黄炳坤的腰腹,蛮力攫住他,正要将他吞进腹中。忽然又有一抹白色亮银闪过,光芒之亮,直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大蛇忽又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嘶吼,只是相较于前,这声嘶吼已无半分威严,反倒隐隐发作着某种阵痛。
声浪逐渐退却,先前那一大片亮银已从我的眼前消退,我勉力睁开眼睛,在一阵尖锐的刺痛之后,眼前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夜色凉如秋水,这颓败荒废的楼顶依旧蒙蒙昧昧。黄炳坤没有死,缠住他的血色蛇信已被人从中斩断,半截蛇信好像蔫掉的蚯蚓,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不远处,一个头戴米色棒球帽、身背藏青色双肩包的姑娘斜斜倚在夜风中。说来也巧,坐地铁的时候我还碰到过她,这时也不单看到她的背影。她上身穿一件白T恤,下身穿一条紧身牛仔裤,显出又细又长的两条腿。
那把古旧唐刀仍旧斜斜插在她身后的皮革刀鞘中,只是不见上面缓缓游动的白色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雪白的貂鼠蹲坐在她纤细的肩头。棒球帽下,她的肤色很白,不是苍白,而是一种玉石质感、纤尘不染的冷白,这丝清冷也同样出现在她的眉眼、鼻端和她的下巴上。
她的一对眸子也隐藏着这丝清冷,但在清冷更深处,仿佛有一股柔情闪动。这是矛盾的地方,可矛盾往往更吸引人。我天生文弱,此刻竟也忘了战栗,忘了惶恐。她的美仿佛有一种天外之力,如一股清流直入我的腑脏,令我窒息。
相由心生,看她清清冷冷,说出来的话也一定温凉如玉。我的喉头滚了滚,心底突然冒出来这么几句话——“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我和她静静站着,却好像立在一座空旷的庭院中,一轮明月高悬于顶,清冷的光辉静静播散,她就沐浴在这样的光辉中,好像那幅《维纳斯诞生》里的维纳斯,既遥远陌生又那么亲近,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拢在怀中。
我无端端落入这样的臆想中,一旁痛失蛇信的大蛇痛定思痛,突然愤恨地厉声嘶吼,硕大的蛇头好像一枚重逾千吨的炮弹,猛地砸向她和黄炳坤。漫天黑影骤然压下,蛇头攻势如此迅猛,她却也不惊慌,缓缓抽出身后唐刀,口中念念有词。
“一字刀。”她说。
话音未落,我尚未看到她有任何动作,白芒倏地一闪,半空中的蛇头突然硬生生停住,在片刻诡秘的寂静后,蛇头忽从当中裂开两半,切面平整,好像用刀剖开的西瓜。创处冰凉的蛇血尚未喷涌,忽然凝成了一层暗红的血痂——想到先前那位大汉的遭遇,这大蛇属性阴寒,冻住自己的血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我的目光重又落在那个陌生的姑娘身上,这大蛇铜皮铁骨,又有寒冰护体,先前大汉奋力一击,不过砍出一条浅浅的白印,她好像只挥了一刀,轻描淡写的一刀,这、这究竟是何等神力?!
大蛇的残躯轰然坠落,直震得大地一阵晃动,黄炳坤好像如梦方醒,猛地回过神,慌慌张张爬起来,冲到那个陌生的姑娘面前,不住躬身叩首,连连称谢。
“陆姑娘,”他满脸堆笑,“还是多谢!多谢你!”
这位陆姑娘不去看他,看了眼不远处的林幽。自大蛇暴毙,轰然陨落,林幽好像没了精神,放开芸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不知为何,陆姑娘的目光忽然又落到我身上。我暗自惊疑,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时,她肩头那只雪白貂鼠已攀住我的手肘,正凝神打量着我手中的玻璃球。它似乎对球中的怪壁虎颇感兴趣,伸出爪子,轻轻碰了几下。
怪壁虎则如逢大敌,缩到角落里,不住低声怒吼,只是这吼声太过轻微,与其说发怒,倒不如说佯装凶恶。我暗感不妙,正想把玻璃球换到另一只手里藏起来,不想,这只雪白貂鼠已夺过玻璃球,一溜烟儿跑了回去,重又攀回陆姑娘肩上。
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它将玻璃球捧在身前,两只爪子微一用力,球面登时破碎,一条条裂痕盘缠布满整个球体,里面的怪壁虎突然不规律地颤抖起来,它在害怕!
“别!千万别!”我亟待上前阻止。
黄炳坤忽然伸手拦住我,他望了眼陆姑娘,笑了笑,说:“既然陆姑娘的宝贝宠物喜欢,你就让给它吧!”
“不、不让!”我紧了紧拳头,瘦胸膛里忽然迸发出一股勇气,声音大了些,“你闪开!”
那只雪白貂鼠正蛮力抓着怪壁虎行将递进嘴里,怪壁虎犹在奋力挣扎,奈何它眼中青光直冒却全无用处。
“诶,兄弟,区区一条小虫,你就让……”
“我让你妈!”我挥动右拳正要打在黄炳坤脸上,怎知右腕猛地一紧,一只巨大赤红的手掌蛮力攫住我的手腕,我惊地一回头,见手腕被一个巨汉握住——正是先前被蛇尾击落的那一个,此刻恢复意识,正好听从黄炳坤摆布。
巨汉手腕一翻,我一吃痛,身子一拧“噗通”跪在地上,正对着黄炳坤。黄炳坤抬起右脚在我的肩上擦了擦,鞋底拍了拍我的脸,说:“喏!好脾气!”顿了顿,两只手用力掰正我的脸,让我对着陆姑娘肩上的雪白貂鼠,“你看啊!”
貂鼠此时已将怪壁虎囫囵塞进口中,好像生吞下一个青水皮囊,“噗通”咬碎,嘴边溅出一星半点的青色溶液。
“好脾气,你看啊!”黄炳坤见状,深感得意,蛮力扭了扭我的头,一阵狞笑。
我的脑中募地一片空白,怔了片刻,忽然感到一股出离的愤怒,一腔怒火好像千万匹脱缰的野马,似要烧穿我的胸膛,要烧毁这方圆百里,要把这卑微的世间都焚烧殆尽。
“我操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