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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四天。
我叫裴冶,二零一六年毕业于N市审计大学,毕业后在国内一家民营快递公司做数据统计工作。
公司位于N市J区的偏远地带——因为物流企业需要很大的中转场地来实现货物的流通中转,因此在地价逐步攀升的今天,出于盈利方面的考量,公司选址似乎是越远越好。
仿佛命中注定,我来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难得的清净,因为我生性喜静,爱好看书写作,虽不讨厌热闹,但潜意识中热闹始终是种妨碍。换言之,如果我年龄稍长,定会钟情于这种生活,可我毕竟年轻,憧憬的世界无比辽阔,倘若独自一人蜷缩在十几平的办公室里,整日面对枯索无味的数字发呆,甚至下班后亦无所事事,久而久之,任谁也闷得发慌。
同样闷得发慌的还有我的室友们,为此,我们总满心期待周六的到来。
而我们之所以对周六如此期待,乃至心驰神往,不单单因为无聊,更因为一种“模棱两可的肉欲”——原谅我此处的措辞,年轻的心总是不肯坦白的,就连此时诉说往事,我的内心也无法完全敞开,需要借助“模棱两可”稍加遮掩,透过半明半暗的光线袒露“肉欲”,才不至于脸红。
我们周六的时候,会去附近镇上的洗浴中心泡澡。若是时间安排得巧,几位室友都在,那五个人勾肩搭背,走在夜晚清冷的街头,很有些嚣张。
春哥总走在前面。他是个肤色发黑、脑袋滚圆的中年汉子,头发是自己用剃刀刮的圆寸——早上我用剃刀本本分分剃剪稀稀拉拉的胡须的时候,他就坐在下铺,对着垃圾桶,埋低脑袋,勉力用剃刀一圈又一圈刮着青青的头皮。
他穿一件暗褐色的皮衣。在我刻板的印象中,钟情皮衣的人多少有些叛逆,春哥已为人父,“叛逆”这样的形容似乎有些过时,但“不羁”总算还蜷缩在他的骨骸里。不止一次,他在悠长地吐出一串烟圈之后,对我夸耀他形骸放浪,曾经睡过多少个姑娘。
最夸张的一次,他说,他穿着他这件皮衣,骑着摩托,驰骋在宽敞的大马路上,大太阳底下,发现路边的一个小姑娘正对他抛媚眼。
停!我打断他,说,你这不合逻辑啊!依风驰电掣的摩托的速度而言,路两边的楼道你都看不清,你哪里会看到人家在对你抛媚眼?
这,他语塞片刻,抽了口烟,骂道,你他妈真是个书呆子!停了半晌,又说,嘿嘿,机会难得,我停下车,推着她进了她家,在楼道里就来了一火。
“一火”是春哥的原话。那天艳阳高照,不安分的荷尔蒙就像一盆沸腾的开水,在阴暗深邃的楼道,不住喷薄涌动。我似乎看到陌生姑娘那粉白娇嫩的肉体被春哥黝黑强壮的体魄裹挟,伴随着一次又一次蛮横的冲撞,直震得四周粉白的墙皮不停剥落。姑娘销魂的呻吟似一缕撩人的香发丝轻轻拨弄着我的耳朵,似乎她正趴在我的肩上,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吐气。
那段时间我一面因为书生气尚在,对这种逸闻一笑了之,一面对社会现状暗暗惊疑。在我传统内敛的性格下,那魂牵梦萦的肉欲之欢无疑是关在栅栏里的洪水猛兽,须得审慎对待,但我似乎又明白,所谓的“栅栏”、所谓的“洪水猛兽”不过是我聊以**的虚构产物。
换言之,我不过是没有机会,如果我有春哥那样的机会,我也定会毫不犹豫地停下车,蛮狠地把那个粉白娇嫩的小姑娘推到阴暗的楼道里狠狠地来上“一火”。我突然意识到,只有在我的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时,我的道德观念才会用各种方式束缚我,免得我出门作乱。
我一面感慨道德教育的潜移默化,自己总算没有为非作歹,一面又为自己的处男之身深感惋惜。若不幸陷入理智与欲念的两相角力中,我没有答案,也不愿意去寻找答案——大概我潜意识中清楚地知道真实的答案总是难以启齿的。所以,我总勉力自己去想其他事情,希望自己尽快陷入一种蒙昧不清的混乱中。
与我内心的惊骇大不相同,其他几个室友对于春哥所说的故事并无太大反应。当春哥说起他跟那个陌生姑娘在楼道里翻云覆雨时,大家也只是笑笑,好像春哥只是在说一个寻常故事,故事情节只是他去小饭馆里吃了顿饭,要了一碟花生,又要了半瓶白酒。
故事并无特别之处,但春哥说完故事之后的短暂沉寂,却好像振翅的蝴蝶,亦如投进湖心的一粒石子忽然掀起惊涛骇浪。几个室友的内心仿佛被狂风暴雨骤然袭卷,不约而同地躁动起来。似乎经由春哥侃侃而谈,他们体内昏然沉寂的欲念才恍惚意识到“没有女人”这个现状,俞燃俞烈的欲火在小腹处翻滚扑腾,像小灶膛里通红四蹿的火蛇,不时从灶门探出头来。
欲火焚身,无处发泄,他们决定拉上我一道去泡澡——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周六泡澡活动的由来。
洗浴中心在离公司不远的小镇上,当晚我们五个人勾肩搭背往镇上走,过了片刻,春哥就跑到我们前面去了。
我们余下四个落在后面,相互戏谑吹捧,各开各的玩笑。阿炮总在这个时候尤其活跃,言谈笑语若是一眼幽深的漩涡,那么不可避免,阿炮总在漩涡中心。
“阿炮”这个外号是我给他起的,你若了解他的为人就知道这个外号并非我凭空捏造,事实上,“阿炮”这个外号与他天生一对,好像他在路灯光下漫步,命中注定会尾随他东奔西走的影子。最有力的证明是,“阿炮”这个外号一经喊出,我们很快就忘了他的真实姓名。更有甚者,公司领导在员工大会上点名时当众喊了声“阿炮”,我们竟也没觉得奇怪。
我叫他“阿炮”,并非因为他的成长经历跟战场上弥漫不散的炮火有关,也不是因为他的长相跟炮弹接近或相仿,而是他深谙“约炮之道”,在我认识他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他就亲口告诉我,他最近又睡了两个姑娘。
我当时并不清楚他跟我袒露“最近又睡了两个姑娘”这件事的目的何在,莫非是出于男性自我夸耀的本能?正暗暗惊疑,行将陷入蒙昧不清的混乱中时,他突然又问我,你身上有没有富余的钱?
“怎么了?”我问。
“借钱。有个姑娘这个月没来大姨妈。”
我怔了片刻。
“这是我上个月的一个姑娘,”阿炮掏出手机,给我看他和那个姑娘的聊天记录,“这个月没来大姨妈,可能是怀孕了。”
“你……你没带套?”我看了眼他的手机屏幕,又迅速移开目光。
“没有。能借我点钱么?”他停了片刻,又说,“等这个月工资发下来了我就还你!”
“唔唔,行啊。”我不是个小气的人,但这句“行啊”从我口中说出却十分勉强。我迟疑了,也就是在这个瞬间,我开始怀疑自己一贯的坦诚——我不想借钱给阿炮,甚至想骗他说我也没有钱,理由却跟钱本身并无关系。
虽然我并不认同阿炮的做法,但我毕竟只是个局外人,绝没有指摘阿炮的权力。既然意外已经发生,作为朋友,我只希望阿炮能承担起他应当的责任。至于那片刻迟疑,乃至一闪而过的欺骗念头,不过是因为阿炮要花我这个单身汉辛苦积攒的工资,去给他泡过的姑娘打胎,让同样身为男性的我有些愤懑和嫉妒罢了。
阿炮照例会在去洗浴中心的路上,跟我们说他在手机上看到的荤段子。我、志勇哥和建哥都是称职的倾听者,我们在听的时候会微微点头,在段子“峰回路转”,“微言妙义”行将吐露时会心一笑,给讲故事的阿炮带来了极大的满足。
他于是沉湎于此,每个周六都精心准备了新的段子——现如今,我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仍不免有些诗意化,好像记忆中那暖黄的路灯光此刻依旧静静洒落在那条狭长的柏油路面,而那从树梢掠过的晚风此刻依旧轻轻亲吻着行人的头颅。阿炮态度诚恳地说着荤段子,若略去声音,单从画面上看,好像灵尊在灵山上拈花示众,默然的春哥是沉默的众僧,我们则是会心一笑的迦叶。
与往常一样,阿炮讲完他准备好的段子之后,我们刚好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我正凝神想着什么,目光游移不定,忽然瞥见路边垂手站着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姑娘。她身上那条红裙子似乎是鲜血浸染,红得刺眼,我溃败似的短暂移开目光,凝神再看时,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我怔了怔,扭头却见其他人并无异样,应该是我看错了。
我们跟着春哥拐进一条小巷,再往前走十多米,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花暖洗浴中心。春哥率先推门进去,一楼大厅里的灯光分外明亮,我们脱了鞋袜,领了钥匙,掀开通往男浴室的遮帘,忽然置身于香气缭绕、红光潋滟的别样洞天。
男浴室分为休闲和洗浴两大区域,我们需要穿过休闲区才可以进到洗浴区。而休闲区之所以红光潋滟,分外妖娆,是因为在一排排躺椅中间的过道上,穿梭着十多位身着短裙的姑娘,她们不时俯身贴近躺椅上的男人,一面用手指指尖轻轻划着男人的胸膛,一面细细追问:“帅哥,要不要?”
这样的场面不可谓不香艳。春哥回头对我们笑了笑,我们也报以微笑,只是不知这微笑是因为到达目的地,如释重负而心情愉悦,还是因为我们对将下来蒙昧不清的可能性的无限期许,由衷感到心满意足,又或者,两者皆有。
每当此刻,我都会陷入一种难以言明的亢奋当中,仿佛自己正行走在那圈关着洪水猛兽的栅栏顶端。我的脚步颤颤巍巍,行将跌落又迅速站稳,等稳住身形,向着前方耸立的板片迈出下一步之后,身体又因重心的移动而摇摇欲坠。
我不知道在栅栏上行走的意义何在,但走在禁忌边缘的这种不确定性似乎是一种毒药,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就叫人欲罢不能。我恍惚想到人是贪恋风险的,这也正是赌博备受欢迎的原因所在。
“眼镜!”突然有人叫我。
我抬头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正向我走来,她的身材丰满,两只白胸脯似乎要从红色低胸的裙子里蹿出来。我怔怔地盯着它们看了两三秒钟。
“眼镜,玩不玩?”姑娘注意到我的目光,得意地笑了笑,其他姑娘闻言也跟着轻轻哄笑起来。
“不、不了!谢谢!”我慌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绕开她,冲进洗浴区,身后跟着一连串稀稀落落的笑声。
池子里的水温度刚好。我泡在水里,脑袋轻轻枕着水边的台阶。
氤氲的水汽蒸得我的脑袋微微发晕,一张雪白的脸孔随之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仿佛我正置身于刚才那个十字路口,晚风吹拂,脸孔主人的血色裙子随风舞动。她莲步轻挪,向我徐徐走来,只是路灯光下,我没有看到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