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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珠这模样显然是压着满腔的怒火,梅蕊虽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这般,但实际面对着,还是难免有些心虚。
她又重新迈了进去,阖门后坐上了榻,牵起怀珠的手,温声向她道:“你昨晚未休息好?”
怀珠本酝酿了满腹的气,本是打算先晾上她一阵,让她晓得自己的错。但碰上她这温温柔柔的关怀,一下就破了功,瘪嘴:“你还知道我没休息好呀?”
越想越委屈,再开口就是哭腔,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打在梅蕊的手背上:“你出门前我就觉着不对劲,御前哪个人同你交情好成了这样,还巴心巴肝地给别人送伤药去?戌时了你还未回来,我眼皮就开始跳,心里面没个着落……点着灯地等你,结果等来旁人捎的一句口信。”
她掩面大哭:“说你同陆护军一道出宫去了,今夜是回不来了,还嘱咐我早些歇着,莫要担心……我能不担心么?早瞧出那陆护军不安好心,没想到你真给他拐走了……”
梅蕊哭笑不得,忙去替她揩泪:“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就叫我被他给拐走了?”
“你就是不晓得我有多担心你,”怀珠气鼓鼓地,红着眼道,“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平白无故的,为甚么就和他走了?”
这个梅蕊自己也答不上来,就那么顺理成章的被他带了出去,说来也奇怪,怀珠嚎啕道:“你果然是被他给迷了魂,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瞎说什么?”梅蕊啼笑皆非地去捂她的嘴,“别哭了,我晓得你担心我,昨日的事情我也说不上来。是我不慎将陆护军的腿给烫伤了,心里过意不去,便拿了药膏去给他赔罪。本来我就是在御前走动的,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他结下梁子怎么行?你说是不是。”
“那赔罪怎么就赔到了他府上,”怀珠捉住了关键,非要问个明白,见梅蕊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扶额作悲痛状,“你分明就是动了心思,都说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让你上车你就上车,旁的都想不着,就连我的话你也跑去九霄云外了。”
怀珠其实说得很在理,梅蕊抚着胸口喃喃:“这不大可能吧,我并不是这样见色忘理的人……”
“我从前也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怀珠舔了舔嘴唇,抬袖把脸上的泪痕抹了个干净,“可你昨日若不是被他的美色给迷惑了,怎么会不晓得拒绝?”
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梅蕊干脆倒下去蒙了头躲在被子里,听怀珠絮絮叨叨地耳边讲:“蕊蕊,你听我讲,别瞧那陆护军长得好看就行。他好看有什么用,到底是缺了茬的,你要为将来做考虑做打算,难道你不要孩子的么?”
要孩子有什么好,梅蕊心口闷得很,她是她阿娘一手带大的,在阿娘故去之前从未见过自己阿爹一眼。那一年江南发了疫病,阿娘便是在那场*里病逝的,她当时也染了病,但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给放了回来,给她治病的大夫都说她福大命大。
阿娘去了之后没多久阿爹便回来了,可在她记忆里她阿爹只会喝酒,一副潦倒落魄的模样,好在她阿爹喝了酒就睡,并没有动手打她。
再后来她阿爹也逝世了,她在姑母家中住了三年,替父亲守了孝后才拿着父亲的书信奔赴长安,于亲情这一项上,她实在是淡泊的很。
若是给不了她美满的日子,那她宁愿这辈子都不生,梅蕊在被子里嘟囔出这句话,被怀珠听着了,正中她下怀,她将被子掀开,俯下身来对梅蕊咬耳朵:“你瞧瞧,你还是想要孩子的,我也晓得你,陆护军长得好,有权有势的,宫里被他迷去的人不止你一个。但你想想,像他这样的人,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大多都和后宫的那些娘娘们扯上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偏偏就护军他一个身正影直的,连点关于这些事儿的风声都没有,你可晓得是为什么吗?”
梅蕊想了想,疑惑道:“护军他清清白白的,这不是很好么?”
“好什么呀!”怀珠简直恨铁不成钢,拿手指杵她脑门,“哪有这般洁身自好的人,和娘娘们没牵扯,就代表和旁的有牵扯。”
“旁的?”
她还是讷讷地不大明白,怀珠说到底也是个女子,这些话放到明面上来讲,她也臊极了,但这处只有她与梅蕊两个人,她还是红着脸小声讲了出来:“你书读得比我多,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这些……你都该听过罢?”
脑子里轰然一声响,梅蕊惊愕地看着怀珠:“你说什么?”怀珠剜了她一眼,“我是说,陆护军他……”
话未说出口,怀珠就被梅蕊一把捂住了口,梅蕊后背都是汗,低声叱道:“你晓不晓得你在说些什么?被人听去是要砍头的!”
怀珠从她手间挣了出来,抿着唇:“你回回都是这么同我说的,但我只是与你说,谁会来听?难道我竟连私下同你说话都不许了么?”
她很委屈,梅蕊惊魂未定地抹了额前的虚汗,才在榻上膝行了两步,捉起她的手来:“我是担心你,你晓不晓得?这些事情都是说不准的,万一隔墙有耳,你这番话被人听了去,传进护军的耳朵里,我俩的舌头都别想要了。”
说到这儿,梅蕊想起了昨夜福三儿同她讲的事儿,如临其境般,只是那木匣子里头装的不是断手,而是她与怀珠的舌头,她打了个冷战,把怀珠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不想你出事。”
“蕊蕊,”怀珠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把将梅蕊给抱在怀里,抽泣道,“我就知道你在意我,在你心中,陆护军比不过我的对不对?”
这是哪儿跟哪儿,梅蕊被她逗笑:“我与那陆护军并没有什么,你这句话是不恰当的。”
皆大欢喜,怀珠不像梅蕊今日得了假,还赶着去荣太妃那里,急匆匆地出门去了,梅蕊先前被她闹得忘了疲乏,她这一走,屋子里静了下来,困意也渐渐漫了上来,眼皮一阖,就睡了过去。
此后与陆稹见面也是相安无事,只是在宫道间行走时会觉得身后有人指指点点的,转过头去看,那些人又一哄而散。
待到卜葬日的那天,梅蕊一面服侍着小皇帝穿衣,一面听他哈欠连天地道:“蕊蕊,朕很困。”
“奴婢知道您困,但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她替小皇帝带好了丧冠,帝王的孝服也有十二章纹,皇帝还小,穿着孝服看起来格外令人心疼,他对镜照了照,有些怅惘:“今日便是定下父皇葬期的时候么?”
“是的。”
小皇帝背着手往外走,外边儿的宫侍们鱼贯列在两侧,正门口站着一个人,也是一身重孝,缟冠素服,神情格外冷漠,小皇帝前行了几步在他面前停下来,微微扬起头:“陆稹。”
陆稹垂下眼,柔声问道:“陛下收拾妥当了?”
他点点头,看见陆稹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仅有些许的慌张也消散无踪,年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类似于坚毅的神情。陆稹的笑里带了些欣慰,躬身对他行礼:“陛下移驾——”
唱喏一声接着一声,起起伏伏地传开,梅蕊跟在小皇帝的辇舆旁,瞧着漫天的白幡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心间也徒生了些悲凉,曾几何时,那样的一身孝服,她穿了足足五年。
大缙重视风水,更有“魂归天,魄降地,”之说,卜葬日便是卜一卜起先定下的葬期,好教各路神仙鬼怪都认可,免得届时怪罪下来,坏了国运。
祭坛上乌泱泱围了一群头戴缁布帽的筮师,穿着深色交领衣,脚穿着丧鞋,见圣驾来了,忙着跪下请安。小皇帝板着脸,全然没了平日在梅蕊面前的活泼喜人,手也懒得向他们抬,只说道:“平身。”
赵太后要较小皇帝来得早一些,她身侧站着襄王,小皇帝拱手对赵太后行了礼,又对襄王唤道:“皇叔。”
天家纵使再厌恶彼此,明面上却还是要装作一团和气,赵太后端挺着身形站在那里向着小皇帝颔首便算过了,襄王倒是对小皇帝报了个和善的笑容,但这笑容待到瞧见了陆稹,也消散无终。
卜筮席就地铺开来,筮师等站定了位,梅蕊对这一类神神怪怪的事情最是不感冒,眼神飘着便落在了陆稹身上,他也垂着眼,后颈的线条格外好看。
看着看着便出了神,等她再醒过神来时,祭坛上的众人早已换上了惊愕的神情。
赵太后冷着眉眼问:“哀家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筮师深伏在地面,惶然道:“小人也不知……不知为何钦天监选定的日子都未大凶……这……这可怎么是好……”
太后皱眉:“所有?”听卜者战战兢兢一声是,她厉声喝道:“大胆,那意思便是我堂堂大缙的帝王,竟然寻不到出殡的日子?”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太后一怒,引得周遭的人霎时跪了下来,一时间祭台上便只有太后襄王小皇帝,以及陆稹还直身站着。小皇帝抿着唇未说话,一直垂着眉眼的陆稹却突然出声:“娘娘息怒,出殡无期的话是万万说不得的,平白讨了悔棋。”
他又转向钦天监,“敢问大人,往后的日子是没有了,那往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