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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人,本篇这段故事,记录的是我舅姥爷初来北京,往阜成门大街设车马店外带货栈,遇到的头一桩麻烦,让他见识了江湖中人是怎么办事的。他记的是请神,但从简短的文字中,我并不能完全领会是如何情况,时间主要是新店开张,流氓敲诈。
京城九门,一般粮油百货进京走水路,顺着通州运河往朝阳门,这一带粮仓粮店多。崇文门是旱路商道,税务衙门所在,镖行、货栈、店铺多开设在对应的前门大街。不过车马店是设在阜成门内,阜成门通着京西煤山,社会各层人物进出往来,江湖中人也是形形色色,鱼龙混杂。
舅姥爷几大本笔记是有序的,但故事是无序的,并非每日每事都即刻下笔,很多是闲事回忆,故事并不连贯。所以在整理的过程中,我按着我的印象顺序给重新编整了。
【江湖中人】○○一
手记:请神
时间:民国初年金秋,项城当选,初来京城
地点:京城西南
感言:霸王自刎在乌江,有智周瑜命不长。多少阵前雄猛将,皆因争气一身亡。
在京城跟着张老师他们那些年,学着了不少东西,也长了许多见识,但说到印象最深,是骨气。让我终生受益,又半生无奈。但骨气这事,不是拳门教的,是我胎里带的。张老师并不看好我,他说过,能进这一门,是看我有点骨气。
而认识张老师,也是由骨气开始。
如果不是跟二哥赌气,我也不会改头换面进这一行。这一样是闲行,不正不邪,不务正业,就是替该管不管,管又管不好的多管闲事。
当时家里在京城的铺面刚开,我抢着过来驻号,想着是逃避订好的婚事。但我前脚刚来,我二哥后脚就到,兄弟之中,数他看我最不顺眼。
开这个铺面,是我大哥顶替一个打死人的堂弟打官司,结果对方与官府勾结,赔进去九十九亩地,官司还输了。大哥也是有骨气的,当时本族有与父亲交情甚好王大人在朝为官,地位颇高。当时王府大人为国子监祭酒,同族多有投奔,聚集一众乡党,甚是得力,进京寻他,索性把字号也带过来。
另外我四哥闯关东,四年没有音讯,在此设立一店,即也可以给南来北往的同乡有个歇脚之处,又可以传来一些关外的消息。
可惜是正遇着了辛亥革命,改朝换代,王大人离京了,班子也散了。
王氏留下的书法,大多在文革时期当做引火草烧了。王氏家族有“一门三翰林,父子九登科“的赞誉,国子监祭酒王垿父子三人皆是书法大家,王垿尤甚,在京城有“有匾皆垿书,无腔不学谭”的诗句。王垿为人最是忠义,王氏一门清正廉明,其父王兰升仅愿供一子考学,选择了他的兄长王塾。王塾五岁时,曾随佃工进山,因逐草虫迷路,深秋时节山中酣睡,当夜霜露狼虫无侵,冥冥中似有老者覆被,族人称奇,认为天赋极佳。王垿叔父仗义,对王垿道:你父亲不供你,我来供你。后王垿入朝为官,其叔父寻往看望,王垿感恩,但愧于囊中羞涩,便着书法若干,赠与叔父,叔父入市变卖,遂入富贵。
所以当遇着地痞敲诈的时候,我不服气,我二哥却忍了。用他的话说,这是当地的规矩,要在人家地面立门市,就得按人家的规矩来。坐店的镖师感觉受辱,赌气告假,我去看望镖师,又说了一些气话,越发来气,随后就与我二哥闹翻了。
流氓也分大流氓跟小流氓,大流氓是很讲究的,得养尊,往绅士做派修行。虽下手狠毒,做的事情惊心动魄,但都努力做成文人举止,以不惊扰平常人为先。小流氓则恰恰相反,以欺压小民为业。
正在转变中的流氓头子。大流氓等于绅士。过去有一位天津的大混混叫李金鳌,二寸长的一小条,拿过来给谁就能要谁的命。到这身份了,街坊邻居不知道他是谁。天天一回家,离着三条胡同就下车了,走着走,不让街坊邻居知道我怎么回事。李二爷拎着两条鱼进胡同,来一愣头青,“这鱼是我的”。马上递过去,您回家熬着吃。为什么,不敢告诉你我是谁,怕你吓死。
镖师是老家人,叫王存,往上说跟俺家是一门,练的都是地躺拳。拳法有古存功架,有地躺打法,软硬气功、铁布衫、轻身术、穿桩腿、卸骨法、正骨法、缩骨法外带兵器、暗器。
王存主练功架与硬气功,街头买过艺,好武师一卖艺也就不值钱了,头一天卖艺,让让我爹遇见了,招进号上养起来了。王存为人实在,自己没多少主见,吃完饭,他对我爹说:东家,我站在街上再开不开口,不是实在为难了,我不会把祖师爷的手艺撂地贱卖的。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东家养活一口饭吃,我就是东家的人了,东家一句话,眼前就是火坑,说跳我也敢跳。我爹说:王存,咱爷们以后长着呢。
捡了个便宜,武艺很好,薪金不多。
王存是我爹的人,老两比我大,他就先听老两的(老两是六舅姥爷称我二舅姥爷,就是老二)。他拍着厚实的胸脯跟我说:“六掌柜的,如果当时是你在场,我当场就敢打死那小子,你没见他指着二掌柜鼻子怎么骂的。”
落魄武师出身,京津道上没有关系,王存感觉对不起东家高抬,起咒说:“六掌柜的,不行我入侠客道吧,看着掌柜被欺负,我这又憋屈又窝囊,我弄死他当做投名状!”
注:旧社会卖艺,传统武行,除了行伍衙门,民间四条路:保镖护院、传拳授道、落草为寇、撂地卖艺。江湖黑话叫四大明杆:支、拉、戳、点,武行又叫挂子行,有四大挂:响卦、明卦、相卦、边卦。点跟边不好听,说的就是卖艺的,就地画圈,把兵器往地上一撂就便宜卖了。有功夫的叫“尖挂子”,花架子的叫“腥挂子”,花架子沾个武行的边。另外有脚行的也沾个边,叫做闯武行。
秦琼卖马、杨志卖刀,不是万不得已,江湖救急,正经出身的武师都不屑于撂地卖艺,属于对不起祖师爷。
地躺拳本是侠客所传。侠客,在官面看来,其实属于飞贼。你提地躺门,当地武林不一定认,你得打进打出才立得住,但你要提是侠客传人,就有人出来接应了。
目前来看,如果不认地痞敲诈,有两条道:一是明着干了,干不过就得玩命,最多关板子走人;二是雇人,找比他们黑的接手。我二哥认为都不好,一者胜算不大,二者惹火烧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王存的开支顶给地痞。
我说:“王存,不要紧,咱爷们以后长着呢。”
王存说:“六掌柜的,要不我先去拜拜码头,听说螳螂门的闫小手在前门粮店带了一拨徒弟,前门外立了好几家镖局子,乡里乡亲的,打听打听当地怎么说。”
我说:“王存,你练功苦,东家没照顾到你,但也不能错用了你。等站住脚,东家铺路给你设场子。镖局子雇人也得开支,托人办事也得打点,如果要拜,咱们也得是拜个大门户。”
王存先道,“我打听了,京城兴内三家——太极、形意、八卦,天津兴青红帮,走黑道的小门户多,”然后悄悄说,“褚玉璞这时候正在天津。”
褚玉璞后来混成了军阀,但当时是带着几百弟兄,往好听了说是行侠仗义,他绝对不敢明着进京。袁世凯也是江湖出身,他管理街面相当有一套手段。
注:褚玉璞(1887-1929),字蕴山,山东省汶上县人,中华民国时期军阀头目。土匪出身,1913年8月率数百土匪投靠军阀张宗昌,随袁世凯镇压国民党发动的二次革命。时有螳螂门武师在其身边。
我说:“那你就更不能去找闫小手了,你跟他原本就不怎么地。闫小手这个人,不坏是不坏,但绝对不是个招揽闲事的主,要去也是我去,我去他有面子。”
我骨子里是希望王存打那两个地痞的,你把他打服了,他也就服了。但我也看出来,王存这人没主意,你要安排他动手了,以后就得处处给他安排,我肯定是不会见天店里坐着拿主意的。
弟兄之中,老两武艺比我精,老两手脚稳准,唯独不狠,遇着事情了不敢朝人身上招呼。我练功不勤,但也不全怪我,家里传拳保守,说个拳还关着大门窗,单独一个一个来。练了不让用,练它有屁用?所以外头都说我们家武艺失传了。唯独四哥有名气,他跟人动手多,能服人。要说敢打,是我三哥下手最狠,但要说武艺,我们三个都不及老两精细。
老两这脾气却最得父辈喜欢,不惹事就不会坏事,不坏事就能持家。我二哥练了一身本事,是冲着自己人使的。按他意思,都根本用不上王存,所以王存也憋屈。
我想拿这俩不长眼的地痞立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