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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一大清早就到厨房准备伙食来了,她手脚麻利,人也精干,在宋府待了四十六年。
只是她年纪大了,又是个肮脏的老婆子,幸而主子还肯用她,让她在厨房做点事,给兰苑送送饭。她心下感激,每日都依照着姨娘的份例给兰苑送饭,准时准点,从无缺漏,若宋盏偶尔提出想吃些什么东西,她也会耐心做了,下次带去。
“王婆?”夏兰站在厨房门口张望,她是宋夫人的贴身丫鬟,怕自己进了厨房熏上油烟味,回去让夫人闻了难受,因此只是站在门口张望。
王婆子擦擦手,心里也是茫然一片,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客气道:“夏兰姑娘,是大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夏兰道:“王婆,夫人要请兰苑的那二位来朱璃轩坐坐,麻烦您跑一趟,将她们母女二人领过来就是,路上烦请低调行事。”
夏兰也不知道该称呼兰苑住的那位什么好,若说是姨娘吧,府里也只承认了三位姨娘;若是其他的,前两年府里可有人亲耳听过兰苑的那个小姑娘叫宋大爷“爹爹”。所以夏兰言语间只能含糊其辞地称其为“那两位”。
王婆吃了一惊,打听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夏兰笑道:“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个办事儿的,犯不着知道那么多。”
王婆讪笑,得,碰了个软钉子,还被反过来教训一顿。却不敢怠慢,忙答应了,立刻就往兰苑去了。
。
经过昨天打的那一架,宋盏颇有了些心得。
是以今日练功时她又向娘亲炫耀了在晾衣绳上走路这一独门秘技,两只小脚一前一后的踩在悬空的绳子上,张开双臂以保持平衡,伤痕累累的小脸上满是得意,还冲正在弹琴的娘亲挑了挑眉,以示轻松写意。
冷清灯抬头看了一眼宋盏那得意的小模样,弯唇浅笑,满眼的霜雪都化了个一干二净,手里正弹的好端端的《长门怨》硬是蹦出了几个突兀欢快的音节。
宋盏从小到大都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唯独在武学上执念很深。
尽管练的是个无门无派的杂耍功夫,宋盏还是热情满满。为了练功摔了无数次,但只要有了一丝丝进步,她就会比从前还要努力十倍百倍。
“王婆婆,您来送饭了吗?”宋盏眼尖,大老远就看见王婆婆那蹒跚的身影,从绳上轻盈地跳下去,跑上前迎接。
王婆一向觉得宋盏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不像宋府的人,或者说她不像京城里的任何人,她只像她的娘亲,对待家主宋台铭是什么态度,对下人也是一个态度。王婆子有时候甚至觉得,这娘儿俩对下人比对宋台铭还要客气。
宋盏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牵住王婆婆的手,欢快地说:“婆婆,我悄悄告诉您一件事,您可不要伤心。”
王婆笑得满脸褶子,她心里把宋盏当自己家里的小孙女了,和蔼道:“什么事啊?可是你又长高了些吗?我看出来啦,比上个月高了,都快跟婆婆一样高了。”
宋盏捂着嘴笑,猛摇头道:“不是,婆婆,我想告诉你,你白跑一趟啦,忘记带食盒了!”她知道人上了年纪会记性不太好,加上自她记事以来,王婆婆就是每天早上、中午、晚上按时送饭的,一餐都没有误过,所以想当然地认为王婆婆是忘记带了。
王婆和宋盏正好走到了兰苑的院子里,冷清灯正端坐在琴前,余音尚未消失,她一只手放在古琴弦上按着,手指白嫩纤细,另一只手持一本琴谱在细细地看,两道秀美的柳叶眉微微蹙起,神色专注认真,却淡然开口道:“王婆,你今天来不是送饭的吧?”
宋盏听到冷清灯说这话,吃惊地仰头望向王婆婆,那婆婆是来做什么的?
王婆恭敬道:“的确,冷姑娘,大夫人请您和宋盏小姐去她那儿……坐坐。”
冷清灯不以为意,仍旧翻着琴谱,随意问道:“现在的大夫人还是余飞雁吗?”
王婆早已习惯了宋盏母女的特立独行,听到冷清灯说出这句惊世骇俗的话还是不免吓到了,勉强答道:“是……是的。”
冷清灯“啪”地一声合上琴谱,拨弄两下琴弦,慢悠悠道:“若是旁人,我定是懒得去瞧她的;既是余飞雁,我还是得赏个脸,省得她下不来台,又被宋台铭说教。”
王婆听这位一口气把宋太师和宋夫人的名讳都叫了一遍,言语间还有些不甚尊重的意思,头便埋得更低了,佯装什么都没听见。
“带路吧。”冷清灯站起来道。
宋盏虽不知道她们口中的大夫人余飞雁是何人,但她听见了“宋台铭”三个字,心中一时有些胆怯,又想起了对宋台铭残存的那一丝记忆,恍恍惚惚地由着冷清灯牵着自己走出兰苑。
走出凋败的兰苑,周边的景色好似换了个季节,沿着青竹长廊走,入眼之处尽是各种宋盏从未见过的花儿,红的黄的紫的开得满满当当,花圃之中几株参天的古树郁郁葱葱,抬头一望隐隐有些遮天蔽日的感觉。在兰苑呆久了,她以为秋冬就是落叶积雪的季节,却不知道秋天也可以如此姹紫嫣红,目不暇接。
走了许久穿过一道红色的拱门,景色又开阔起来,长廊上面开始爬满了枯黄的藤蔓,脚下的路却是在湖面上架空着,两边是澄碧的池水,宋盏转头望向水雾朦胧的对面,轻罗曼舞的亭台楼阁绰约地建在水上,身着水绿色长裙的婢女颔首列队而过,是一个她不曾见过的人间。
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人,宋盏想王婆婆应该是带她们走了一条又绕又偏的路,不然怎么都没人走呢?
她步子小,饶是娘亲牵着,也还是落后一两步,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走着,三人一路无话。宋盏喉头痒了又痒,望望娘亲瘦弱单薄的肩膀,还是勉力咽下了那句“是不是要见到宋台铭了”。
宋盏犹犹豫豫了一番,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到了。
是一个……人很多的院子。宋盏四周环顾了一遍建筑陈设,只找出这一处差别,不然她几乎以为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兰苑了。
王婆正要领她俩进去,冷清灯突然道:“不必了,王婆,我们二人自行进去即可。”
王婆知道冷清灯虽偏居兰苑,但看她通身气度言行,必不是那寻常之流,是以冷清灯说了她便照做了。
宋盏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心里好奇,但是瞧她娘脸色不大好,也便不敢太过放肆,面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路小跑,余光却是毫不停歇地扫过每一个经过的活人。
进了小花厅,反而没那么多人了,只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板着张脸坐在太师椅上,一对高高上挑的黑眉毛,飞扬跋扈的,衬得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更是倨傲,身后站着两个一样严肃的小丫鬟,三人如临大敌般看着这一对“孤儿寡母”。
宋盏被盯得心里发毛,抬头看娘亲,她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甚至还像万年冰雪开了化一般,礼貌地笑了笑。
“余飞雁,久未见啊。”冷清灯难得客套,语气淡漠得根本不像久别重逢。
宋盏打了个冷噤,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这两人之间短短的一段距离中明晃晃的刀光剑影。
余飞雁却是根本不搭理冷清灯这敷衍的客套话,开门见山道:“冷氏,你昨天为什么与三姨娘、四姨娘……吵架?”
宋盏听了心说,这余飞雁看着挺凶,难道是个纸老虎,这么会粉饰太平,我娘明明是揍了她们一顿。
“什么吵架?”冷清灯松开宋盏,自顾自地坐到余飞雁下首的太师椅上,“余飞雁,你什么时候见我耍过嘴皮子?”
“……”
宋盏觉得她真是冷清灯亲生的,别无二致的直白。
余飞雁瞧着冷清灯坐在太师椅上那一副万物不上心的懒散模样,再瞧瞧她身后站的那个满脸伤痕的丫头,心头说不上来的烦躁,冷身道:“枉你还称从不与手无寸铁的妇孺弱小动手。”
“十几年前说的话岂能作得数呢?”冷清灯微微挑眉,幽深的眸子映着余飞雁的脸,“若是我每一句话都算数的话,恐怕你这宋夫人做的不那么稳当。”
两个丫鬟眼神相接,看出了一模一样的惊讶。她们知道兰苑的冷氏有个十岁的女儿,可这位天仙儿似的年轻姑娘张口便是“十几年前”的话,言语还如此张狂,不免吃了一惊。
宋盏脑子飞速运转,她很少听到娘亲说以前的事,因此,每当她听到一件,都要记得好好的,余下空闲的时间就极尽咀嚼揣摩之能事,把娘亲口中的只言片语组装起来,搭建出一个零零碎碎的宋府。
宋盏默默地想,看来娘亲跟宋夫人早在十几年前就认识,依娘亲的意思,是她让着余飞雁了,不然她做不了宋台铭的夫人。
“夫人”和“妾室”的不一样,宋盏早就问过娘亲,彼时她问的是:“娘亲,宋台铭是不是娶了别的老婆?”
而娘亲答得是:“他娶一个是一个,反正宋夫人喜欢帮他管着。”
是以宋盏其实很能理解余飞雁把她们叫来管一管,毕竟宋台铭只管娶不管事儿,像昨日那几个颇不讲理的妾室,余飞雁能管的她们服服帖帖也是个能耐。
余飞雁很想破罐子破摔地把三姨娘并着四姨娘,最好是带上宋香都叫过来,对着冷清灯很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平日里端着脸说几句重话、念几句家规,就能叫人腿抖如筛糠的当家主母,偏偏没法儿拿捏这位油盐不进的。
余飞雁心下一动,对着那眉眼同样可憎的丫头和蔼一笑,招手道:“宋盏,你过来,我好好看看你。”
宋盏倒是落落大方,她没见过什么人,但是她在与冷清灯朝朝暮暮的相处中磨出了一根一模一样的不与世俗同流的神经,压根儿不知道害羞为何物,更不知道“柿子只挑软的捏”的泼皮手段。
宋盏任由余飞雁的手抚过自己的脸庞,她的手枯瘦纤弱,甚至有了些皱纹,不似冷清灯的那般温柔嫩滑,反而骨节嶙峋的,碧色的玉扳指触碰到皮肤处,一阵冰凉。宋盏心想,宋台铭真是一个再没有的大蠢驴,娘亲是天下头一号的美女,纵观他娶的那么多老婆,哪一个有娘亲半分姿色?但她转念又想起书上说的“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当初自己看到的时候,明明深以为然,怎么轮到娘亲身上的时候,又自相矛盾了呢?
余飞雁温和道:“宋盏,一眨眼的时间,你都长这么大了。”
宋盏心说,您口气倒是大,一眨眼花开花落十个春夏秋冬。
余飞雁见宋盏一门心思地眼观鼻口观心,又道:“你娘年轻,不明白事理,你看着是个懂事的,只要你在大娘跟前认个错,承认不该推宋香进泥塘子里,大娘不会为难你们娘儿俩的。”
宋盏退了一步,不卑不亢地站在余飞雁面前,仰头勉强与她平视道:“宋夫人,我没推宋香,我娘也没错,是我没出息,打不过她们。”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得余飞雁无言以对。她静静地瞧着宋盏脸上、手上的伤痕,脑子里过了好几遍都弄不懂,冷清灯这样一个混不吝是怎么养出宋盏这么乖巧护短的小东西的。
“夫人!夫人你可要为我们香姐儿做主啊!”
余飞雁皱眉,院外的丫鬟拦都拦不住的丽姨娘拖着宋香,说话间连哭带嚎地冲了进来,宋香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大一小齐齐跪倒。
何氏慢悠悠地走进来,眼神有意无意地剜着那边的宋盏和冷清灯。
冷清灯起身,伏在余飞雁耳边说了一句只有她们俩听得到的话:“余飞雁,成天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你就没动过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