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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乐言和穆皖南才到达海晏县境内。
雪越来越大,一路上都有因车子抛锚和打滑而发生的交通事故,令人心惊。
穆皖南开车十分稳健,像是安抚乐言似的,“别怕,我租的这车性能好,我车速也不快,不会像他们那样。”
白茫茫的环境很容易产生视觉疲劳,她问:“要不要我换你开一会儿?”
他笑笑,“你还在高反呢,这一路过去海拔越来越高,你还是顾好自己的身体,累了就闭上眼休息会儿。我开几小时车还是没问题的。”
他们没有进县城,而是直接去了牧区。冬天的牧场有些萧瑟,看不到牛羊满地、芳草连天的情景。
穆皖南随意将车停在一个房子面前,让乐言在门口等一会儿,他上前去向一个年轻人了问了两句什么,对方抬手指了另外一个方向。
“走吧,他到人家牧民家里去了,咱们去找找。”
乐言有些好奇,“我们要找的到底是谁?”
“老林,以前大学睡我上铺的兄弟。”
乐言更惊讶了,他的大学同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穆皖南猜到她的疑问,“他家就在海晏县,不过是在另外一个小镇上。他大学毕业后本来也有机会留在北京,但最后还是选择回来了,我们也有很多年没见了,但一直都有联系。他是个全才,什么都会,等会儿见到人别太惊讶了。”
他们没开车,徒步走到牧民家里去,一路上还问了几个人。
天太冷,虽然已经武装到牙齿,但乐言还是觉得手脚都冻得发麻,加上低氧环境,她每一步路都走得吃力,速度快不起来。
穆皖南放慢脚步等她,最后干脆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她想挣脱,但他突然停下来,原来他们要找的牧民家已经到了。
她看到有个穿深色棉袄理平头的汉子正帮着牧民把死掉的羊从圈里拖出来,隔着一段距离,看得不是很真切,只觉得那大概是个中年人,个头不高不魁梧,却很有力气也很有主意,边拖羊边用当地口音跟牧民说话。
穆皖南喊了一声:“老林!”
汉子转过身来,又惊又喜似的,从羊圈那边跨出来,几个大步朝他们走过来,哈哈笑着:“穆皖南,你还真来了!”
两个人四只手握在一块儿,热情得像胜利会师似的。乐言这才看清楚,老林面上带着高原日照的颜色,黝黑沧桑,年龄应该是跟穆皖南差不多大的,却看着显老,竟已像是真正的中年人了。
岁月真是善待穆皖南,几乎没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老林也留意到她的目光,问道:“这位是嫂子吧?你们结婚时候的照片我见过,这么多年了,你们夫妻俩的模样一点儿都没变。”
穆皖南一把揽过她,毫不吝啬地介绍:“这是我爱人俞乐言,咱们念大学那会儿,她还是个黄毛丫头。”
老林笑着跟她握手,乐言礼貌地打了招呼,回头狠狠瞪了穆皖南一眼。
老林回头跟那户牧民又交代几句,就回头领着他们往回走了。
乐言忍不住扭头看那几只躺在地上的死羊,“那些羊……是冻死的吗?”
“对。”老林浑厚的声音略带沙哑,“我们这儿的雪已经下了两天,这家人的羊一下死了几只,我就过来看看。”
“雪灾?”穆皖南问。
“还不算,不过也说不好。”老林轻轻叹口气,“牧区就是这样,比较怕冬天,总有冻死的牲口,难免的。就连有些年纪大的老人,冬天也熬不过去,所以都要特别留意。”
乐言和穆皖南都没有说话,在辽阔天地之间,万物自然之中,个体的生命渺小到抵挡不了一场大雪。
老林招呼他们在牧委会的办公室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休息,穆皖南告诉乐言,那是他大舅子家。
老林爽朗地笑,“当年毕业刚回到这儿工作,本来没想着那么早结婚的,可人家姑娘看上我了,我再扭捏也不像样子。你们孩子还小吧?我家小儿子今年都上学了。”
“你那是早婚早育。”穆皖南哼了一声,老林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咸的熬茶,放了一壶奶在旁边让他们自个儿根据口味添加,他执壶给乐言茶碗里加牛奶,“你多喝点这个茶,暖身的,而且败火。”
乐言还是头一回喝到咸味的奶茶,纯天然的原始风味有语言无法形容的珍贵,而且因为这奇寒天气,她一踏上这高原就钟情于喝热气腾腾的汤和茶。她端着茶碗看他们这样你来我往的调侃,真不像是两个多年不见的人,可见当年住同一个寝室的时候感情就很好。
老林倒颇为骄傲,“你就说是羡慕还是嫉妒吧?我总算有件事是走在咱班班长前头了。”
乐言看看穆皖南,老林道:“怎么,嫂子你不知道?南哥当年是我们班班长,成绩第一、个头儿第一、长得又帅,什么事儿都不能跟他比,随便来个人还连打架都打不过他。我现在可终于有件事儿比他早一步了,可不高兴呗!别泄气,你们也加油再生一个,下回带孩子到家里来做客,我老婆做的黄焖手抓(羊肉)可是一绝!”
穆皖南清了清嗓子,“别嘚瑟了,还是说说正事儿吧!”
“边吃边说吧!”
老林转到厨房去炒了个菜,又端了口大锅出来放炉子上,往屋子中间一摆,三个人就围着坐下来,看起来像是吃火锅的架势。只不过所有的菜都已经是半熟地煮在锅子里,新添进去的羊肉上还凝着白霜,像是刚冻过的。
“咱们这儿的土火锅,别嫌弃。最近这两天大雪就不杀羊了,肉都是先前宰好的,煮了放在冰箱和屋外冻着,要吃的时候再拿来煮,味道其实一样好。白菜啥的冬天本来就少,你们将就些,下次时间宽裕到县城去,我再请你们吃好的。”
乐言的眼睛都被那蒸腾的热气冲得一阵阵发热,“不,这已经很好了,真的,闻着就特别香。”
粗粝简单的香气已经是这恶劣环境中最好的吃食了,主人家却还一直觉得怕怠慢他们。
老林拿了青稞酒,穆皖南要开车不能喝,他劝他们:“在这里休息一晚再走,你们从西宁过来也开了那么久的车,肯定累了。晚上还有场大雪,搞不好你们还没到光伏园那边就得遇上,会很危险的。”
穆皖南问:“如果真是雪灾,我们该怎么办?”
“这趟你们一定要去吗?”
穆皖南看乐言一眼,“嗯。”
老林犹豫了一下,“本来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但现在怕是走不开。我给你们联系了当地人做向导,明天你们只要到了倒淌河那个地方,他就可以接应你们。他自己有车,对周围环境和路都很熟悉,应付过雪灾的情况。你们一定要去没关系,到时看天气情况,不行就多待几天,然后再让他带你们出来。”
“光伏园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老林沉吟片刻,“据我所知应该还好,如果真是雪灾,那大概也就是补给的问题了。”
穆皖南点点头,又征询乐言的意见,她看起来也有些担心,“那就住一晚吧!”
尽职调查虽然要尽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他们就住在老林的大舅子家里,房子很宽敞,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看得出是牧民中比较富裕的人家。
老林吃完饭就又到其他牧民家里去了。乐言发觉这房子比想象中的暖和,全身都暖起来之后再到外头去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她打完电话,回头看到穆皖南也走出来,点了一支烟,烟气袅袅的,他眉间的褶皱稍稍松开了些。
她走过去,他问她:“睡不着?”
“太早了点,不习惯。”他们这些都市人,不到夜里十一二点都不会有睡意。
可是这里不一样,即使像这样条件比较好的牧民家里点的灯都是瓦数很低的,灯下看书看资料眼睛很容易就感到疲倦。
“是不是想思思了?有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
乐言点头,“嗯,她病刚好,我有点放心不下,不过我妈妈说她一切都好。”
“你有没有跟她们说,咱们可能会晚点回去?”
“说了。”
穆皖南沉默地吐出一口烟圈,其实他也想孩子,或许是被老林刚才的话给感染了,那种一家人在一起的自豪感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幸好还有她在身边。
乐言不知他这些感慨,问道:“老林不是跟你同专业的吗?他还懂兽医学?”
他笑笑:“都说了他是能人,肯吃苦、有心,有什么难得倒他的?当年他是有机会留北京的,做公务员或者进外企,可能到了今天还是那个清瘦黝黑的小林,而不会是老林了。他在大学里有个谈了三年的女朋友,特别认真的那种,本来毕业就可以结婚,就因为他坚持要回青海,那姑娘跟他分手了。我们都以为他会难过很久,结果他反而是我们当中最早结婚的。他是天生的豁达和乐观,认为留不住的就不是自己的,没必要无谓地执着。这一点上来说,他一直比我强,所以他现在过得比我幸福。”
乐言静静的,没有说话。
“他家里很困难,可是特别热情。大学时候我们寝室六个人一起来青海旅行,他邀请我们去他家里。那时候条件比现在还糟,他家里经常停电,我们也像现在这样,没什么可做的,晚上只好早点睡。五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墙壁不隔音,听到他爸妈在外面压低声音商量要宰头羊招待我们,他下学期的学费还要去借……”
说起年少时的震撼,他仍然心绪起伏。
“我那时就想,我可以为这个地方做点什么,当然那时候也许也做不了什么,我只能悄悄帮他把下学期的学费交上了。学院里告诉他说是助学金,但我知道他其实猜到是我。后来他要回来,然后结婚、扎根,把当年那笔学费又电汇还给我……其实我一直特别敬佩他的为人。现在好了,有光伏项目,终于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以为他们再做点事。所以我愿意再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跟什么人争强斗狠,而是因为有老林这样的人,还有你。”
爱是信仰,忠诚也是,人生的升华与沉沦皆是,而你怎样信仰,你就怎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