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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病态恹恹地蹒跚到满家河口时,药铺门前早已挤满了人,不过不是看病的而是赶集的。满家河口是国家大力倡导市场经济时才立的集,却像一个巨大的蚁巢一样熙攘拥挤。三月从乱糟糟的人伙里瞥见村医乔生福,正提一杆铁钩子大秤,收购从四面八方村村舍舍源源而来的扁豆。三月向人群里挤了一阵,又被乱蜂一般的人们挡了回来,脚上还挨了很重的践踏,直疼到腰椎骨,便非常懊丧地退了出来,直退到供销社门口。
供销社与药铺并排毗连。供销社尕王也在,操收购扁豆的营生,他使用的是磅秤,像一门大炮,虎视耽耽地镇守在门口,大概是其威力之所慑,极少有敢于“冒犯”者。尕王无可奈何,就把上半截身子托在秤脊上抽烟,颇有点守株待免的幽默。他见三月走来,很是喜出望外,但终因不是自己的顾客而热情不起来。“三月,你到药铺门前嚷叫去。不然你等黑也到不了跟前。”尕王向三月古怪地挤眼,三月立即悟出他的用心,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算是回答,却无意听他的。尕王又搭讪着问三月害什么病。“我说不清。”三月确实说不清自己害什么病,并且因此而感到很痛苦也很生气。尕王也就没再理她。这时,三月的大伯子满老大满银城慢腾腾地踱过来,询问新近供销社有何起色,尕王把嘴像猪一样向药铺那边拱了拱,说现在乔先生又行医又揽生意,才真正具有“中国特色”了。满家河口的油水都流向他那一路了。“你这一村之主再不管,供销社就到关门的时候了。”满老大用指头嘬着牙花冷静地倾听着尕王的意见,什么态也不表,恪守着完全没有必要的谨慎和持重,却以一种说不出的神韵认同着尕王的见解。
三月在大伯子面前感到十分不自在,就又挪动到药铺门口,仍然站着;站了一阵,就觉得两腿沉沉的,像坠了两块铁,便隔了厚厚的人墙,尖尖地叫了一声:
“乔先生,我在你门上站出深坑了!”
那声气虽是柔弱,却产生了石破天惊的轰动效应。人们立即调整方位寻视这个风能吹倒的女人。
乔先生这才钻出人群,晃动着M形的大额头对三月说:“行哇,行哇,这一股完了就……嘿嘿!”他对谁都是一副叫人无法接受却又无法拒绝的外交式的笑。他的笑拖得很长很长,像一溪山泉从数十丈高的悬崖上淌下去,跌宕生姿,耀目动心。在他那不平凡的笑声中,常行不懈的太阳不知不觉地跨过发着春水的祖厉河,向遥远而苍茫的山峦挺进。起风了,料峭的春风在还没有睡醒的山塬上打着旋儿,仿佛怀春的少女苦于找不到自己的知音似的。尕王早巳关了供销社的门,享受八小时以外的绝对自由去了。庄稼人也买了自己所急需的物品,提着僵硬的腰踏上各自回家的路。
在漫长而难熬的等待中,三月反而沉静下来,竟把那撑衣架一般的身躯半竖半躺地贴在扁豆麻包上,望着乔先生没完没了的忙碌。天渐渐黑了。人也不多了,乔先生才提了空秤向她走来,她看到他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闪闪烁烁的星光投进她的心房。她浑身一热,似乎又回到了童贞未凿的少女时代。于是,她挺直身子用热烈的目光去迎接那个既是她的医生又是她的知音的男人
她的很幸福的“白日梦”猝然间破碎了,它是被一阵春雷滚动般的轰响炸碎的。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见一个红头黑轱辘的家伙烟尘滚滚地挺进,她立即认出那是她丈夫满银池开的四轮。四轮像头发威动怒的老公牛直抵到药铺斜对门的老柳树下,才骄矜十足地刹住了步。满银池跳下车,高扬起肉墩墩的大脸盘,非常神气地跨过来。
“乔大夫,你把摊子铺大了!”
在河口,只有常跑外边发了大财的满银池才这样称呼乔先生。
“嘿嘿,说不上大,说不上大哇!满师傅屈尊光临,有幸,有幸!”
在河口,也只有乔先生才这么称呼满银池。旁的人叫他满老二,满老二体壮如牛,性情粗蛮,三句话不投就挥拳头,满家河口人嘴里把他贬得猪狗不如,心里却又怯他三分。
满老二被乔先生弄得有点难堪,就把一腔邪火泼到睡意朦胧的婆娘身上:
“狗日的那是睡觉的去处吗?”
三月挨了顿没头没脑的臭骂.就气不打一处来,便没好气地说:“我决心往黑等哩!”她的话一箭双雕,满老二立马盯住乔先生说:
“噢,你还给她没看?怕我出不起药钱还是你没工夫看?”
“我这就看,我这就看——嘿嘿!”
乔先生十分和悦地笑着.挤进被扁豆麻包夹成一道窄缝的铺门。三月懒懒地相跟了进去。顺手把铁钩子大秤竖到铺柜外壁,夕阳如探照灯似地把一束紫红色的光缕斜斜地照进来,恰与那一杆秤浑然契合。三月看到那个铁钩子扎进夕阳里,像扎出了血红得惨目。她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个可怕的比喻:那钩子像变了形的匕首。这比喻使她吓了一跳,便惶惶地掉过身,坐到一个陈旧的长条木凳上。乔先生揭起铺面,进到里面,也坐到一个木凳上。他们中间隔着陈迹斑斑的铺柜,却像隔着一道河一样遥远。三月僵硬地微笑着把瘦骨嶙峋的胳膊伸展过去,乔先生嘿嘿地笑着,把一个类似月里娃的枕头软软地垫在三月的手腕下,然后将三枚细长的指头轻轻地点到“寸关尺”上,扬起头,半闭了眼瞅住三月的脸。渐渐地他把眼睛闭紧了,像和尚打坐入定一样。这时,那遥远的“彼岸”的信息,穿过他那被铁钩子大秤弄得模糊不清的指纹而进入中枢神经,再由中枢神经而抵达最高反馈机构——M形大脑。但他的反馈机构还来不及反馈,就有人把头探进来问:
“扁豆,要不?”
“要!”
乔先生一会儿闭目凝神地诊脉,一会儿又急三火四地去抓秤杆,如此这般地七八次之后,就把满老二看得手心里都呼啦啦窜火。他狠命地捏住乔先生的秤砣说:
“我替你一会儿行不?”
“岂敢.岂敢!嘿嘿,嘿嘿!”乔先生没深没浅地望着满老二笑。
“你让我的婆娘往半夜等吗?”满老二眼睛红成血疙瘩。
“急了摸不准脉呀!嘿嘿!”
“秤杆上能摸准个屁脉!”
“现在不多了,再稍等……嘿嘿!”
“你狗日的站着说话腰不疼!”
满老二摩拳擦掌.一脸凶相。“满师傅息怒,满师傅息——怒哇!”乔先生秦腔道白式的嘲弄调儿,惹得围观者一阵前仰后台的大笑。满老二早巳气炸了肺,只听喀嚓一声,那杆铁钩子大秤折成两截,咣当一声躺进了灰尘滚滚的村街。
“彼此,彼此,嘿嘿,”乔先生没深没浅的笑比满老二声嘶力竭的骂更富有挑战性和刺激性。
善于石头对瓦块——硬磕硬的满老二像嘴里横了块大骨头,吃不下吐不出,倒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时,供销社的尕王已经吃过晚饭从侧门出来散步,他看明白情形之后说:“人家乔先生生意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看病哩?”尕王说这话时,把一只拳头在空中狠狠虚晃了两下,满老二立即悟出了那手势的含义,于是吼道:“乔生福你狗日的看不看?”随之,劈哩啪啦的拳头像砖头瓦块一般砸到乔先生身上。满家河口人尽管认为满老二仗势欺人不是东西,却又都多多少少受过乔先生的窝囊气,因而看到他俩动了于戈,不仅无人劝解.反而非常希望弄出点颜色来。人们所希望的结局刚刚展示出一点边缘,满老二就倒在地上像驴一样打起滚来。三月吃了一吓,以为乔先生在他腹部捅了一刀,便凑近去看,却不见有血流出,就埋怨说:“你驴嘴戳进马胯里,尽惹些不该你惹的事。”乔先生并不往深纠缠,哼哼地冷笑着进了药铺。
尕王拼出吃奶的力气把满老二搀起来,一脸幽默地说:“你才是汉大腰松没情况,叫人一指头就戳倒了!”满老二狠骂道:“我在你狗日的老二上拧一把试试!”他把身子抽成个“<”,抖抖地上了车,然后回过头对呆若木鸡的婆娘凶道:
“你狗日的不上车还等啥?咱上兰州看去,有钱不愁找不上好大夫!乔生福你狗日的听着,以后你要揣我婆娘的脉,除非你把她叫妈!”
乔先生把流血的鼻子从扁豆麻包中间探出来,朝着跨上四轮即将远去的满老二回敬道:
“听着哩,听着哩,你的教导我咋不听哩,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