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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夷宫的路上,车辇之中,赵政双手覆于膝上,一动不动静默的端坐着,昏黄的灯火之下,他的面上并看不出明显的情绪。
梁儿就跪坐在他的身边,亦没有一句言语,却将一只柔白的手轻轻附在了他的手背上。
赵政心弦微颤,转过头来望向这个世间唯一能温暖他心灵的女子。
与此同时,梁儿也正抬眸看着他。
晶亮的杏眸之中充满了宽慰与关怀。
赵政心中一紧,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梁儿。
几十年来,他一直都在念着自己有多么爱她,甚至强硬的将她霸在自己的身边,不容许她向别的男子看上一眼。
他凡事都想要做到最好,地位要给她最高的,天下也要给她最大的。
他费劲心力将眼中所见的地域全部变为大秦的领土,一厢情愿的计划着让他的梁儿成为有史以来最尊贵的皇后。
他太过自负,以为只要努力了就能达成心愿,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却终是在今日因得那些“微不足道”的“旁人”而功亏一篑。
他一直将梁儿看做是自己的妻,可到头来,却是连一场盛大的婚礼都不曾给她……
赵政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愧疚,展臂将她拥住,低声道:
“对不起……”
顷刻,梁儿的手臂亦缓缓抚上了他宽厚的肩背,柔声道:
“你已将一生的爱都给了我,又何来对不起我?那皇后之位我从来都不想要。我自在惯了,不喜欢受那些皇室礼节的束缚,更不想因皇后的身份需要避嫌而在你理政之时远离你的身边。我只想好好陪着你,每时每刻……这便是我唯一的心愿,也是最大的幸福。”
闻言,赵政却更加难受,满目忧色的将她松开,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上她的脸颊,怜惜的嗔道:
“傻丫头,你怎就那般单纯?你可知你是我的女人,若是……”
想到梁儿说过不让他再提“死”字,他略有一滞,可终还是不得不提。
他垂下眼帘,竟似是有些哽咽:
“若是我殡天,届时,你不在后位,又无子嗣,你便要被……”
“殉葬?……”
未及他说完,梁儿就已抢先说出。
按照祖制,如若君王薨世,但凡曾与其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无论身份为何,哪怕只得过一夜雨露,只要没有子嗣,就必须要殉葬。
除非……她是皇后……
“梁儿……”
赵政哀色渐浓,可眉间却仍暗暗隐着一丝执拗。
要他挚爱的梁儿为他殉葬而死,如此之事他怎么可能会应允?
梁儿抬起手来,纤白的指尖如扶风一般柔缓的抚平他眉心的杂念,温柔得仿佛涓涓的溪水,婉转轻悠道:
“其实所谓殉葬,求的不就是生死相伴吗?你一直都是我陪着的,若是死了也自是要由我留在你的身边。你说过的,我是你唯一的妻。那么生,亦或死,你都别想将我甩开。哪怕是你硬塞了个后位给我,我也会自请殉葬,永世陪伴于你的身侧。”
倏的,赵政再次将她抱住,力气较之前却大了太多。
他紧紧拥着她,似是要尽全身之力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一般。
“傻女人……你这个傻女人……”
他恨恨的怨着、训着,可合眼间,竟又不争气的划下了泪来……
作为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最为勤政的皇帝之一,无论前一夜如何烦忧,第二日一早,赵政还是会一如往常,仿若无事般出现在冀阙之上,对全国政事一一过问,亲力亲为。
今日听事结束,临下朝以前,他突然顿了顿,薄唇微启,淡声问道:
“子婴何在?”
“臣在。”
随着一声气韵纯澈的应答,一个未及三十岁的青年男子素装出列,走至殿中央站定施礼。
看到他的一瞬,梁儿的心间便已惘然。
这孩子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素锦长袍,肤白儒雅,韵道显贵,杏眸澄明,除了生得不及其父精致,其余所有都正如当年的成蛟一般无二。
若是成蛟能有机会活到如此年纪,定也会是眼前子婴的这般光景罢……
思及此,梁儿立即低敛了眼眸不敢再看,她怕她的眼泪一旦流出,便是覆水难收,雨落不止。
毕竟此处是冀阙、此时又正在朝中,子婴在世人眼里又始终都是罪臣之子,她作为赵政的近前之人,是不可行差踏错、暴露出自己本来的心思的。
赵政亦是随意打量了子婴一番便即刻收了视线,没有深看过多,更是本能的回避将其与曾经的成蛟联想在一起。
连梁儿的情绪都不可外露,更何况是他堂堂皇帝?
那深埋在他心底最脆弱的一处,在此刻是绝对不可触及的。
他淡淡垂眼,声音微冷:
“听闻你在年初的大试之中成绩很是卓越,故而,虽然你为罪臣之子,朕也破例启用你为卿。不过朕希望你能保有自知之明,切勿效仿你的父亲,做出任何违背我大秦之事。”
“陛下能不计前嫌,臣已是感恩戴义、深怀欲报之心。只要子婴人在一日,便会倾覆全力忠于陛下,护我大秦万世基业!”
一直到入了车辇,方才子婴那面色决然、字字铿锵的情景依旧在梁儿脑中反复着。
“梁儿,我方才所言是不是太重了些?子婴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过无情?……”
赵政思量许久,终还是觉得自己定是惹得成蛟唯一的儿子不好受了。
成蛟在时,他便没有机会好好待他;成蛟逝去多年,如今他还是无法善待他的子嗣。
他这个兄长属实失格,愧对成蛟对他那般信赖……
梁儿见赵政胸中苦闷,便收去了自己那因见故人而生出的寥寥忧思,全心劝解起了他来:
“长安君当年遭多方设计利用,才最终被害成了谋逆之臣。如今你当众如此教说子婴,一方面实属无奈,一方面也可免去一些想要利用他身份的人动一些不好的心思。其实,你是在保护他啊。”
闻言,赵政重重叹息:
“可是我的想法,子婴不会懂得……”
“不会吗?”
梁儿反问,复而淡笑:
“我倒是觉得,他看上去明眸慧心、玲珑剔透,感觉像极了曾经的长安君。这前后的利害关系,他未必不懂的。”
子婴在史书上的笔墨并不多,可每一笔都透着他的智慧、果敢和忠良。
这样的他,怕是早就理解了他这亲叔父的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