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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之时,因为一些国家战备物资的制造工艺较为复杂,往往需要集中不同种类的匠人才能完成,如青铜器铸造、车驾制作等,这就要求匠人聚居一起,所以才有了大面积的百工之肆。
木工匠人集中的区域在邯郸西北方,叫“百家里”,这片坊区沿着穿邯郸主城区而过的牛首水而建,毕竟是木工聚集之地,所以木坊修得很结实高大,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了。成年男女都在里中做工,老人躲在城墙的阴影下,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坊门外则有一大群光着脚丫的小孩,个个衣衫褴褛,拿着大人给做的木马,在玩打仗游戏。
热闹、肮脏、杂乱、无序,这就是百家里的日常,但今天却被不速之客打破了,小孩子们正在嬉闹打完,里门处却突然开来一小队都城卫兵,个个穿着甲胄,拄着长矛冲了进来。
虽然已经是八月中旬,但今日艳阳高照,在这种大热天,穿戴甲胄一定汗流浃背,但这些卫士半声怨言也无,他们驱散孩童们,将挡路的推车和行人赶开,清空了道路。随即东边的大街上来了一几匹马,护翼着一辆大车,车上有位衣着朴素的公子,见兵卒凶神恶煞,竟将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推到了泥水里,连忙喝止了他们。
“不得胡乱扰民!”
这正是新上任的邦右工尹长安君,他见这里中道路狭窄,自己的驷马大车虽然能开进去,但却会占据整条道路,想着初来乍到,还是做出一种”亲民“的姿态,明月索性下了车,迈步就往里走去……
“肮脏腌臜之所,岂敢脏了长安君的玉趾!”
这下可把为明月引路的工师吓坏了,这位工师名叫张老,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官吏,专门负责管理攻木之工,今日听闻新上任的邦右工尹要来视察,便忙不迭地出来迎接,寻常上吏也就算了,可这一位却是大名鼎鼎的长安君,他岂敢怠慢,更别说让长安君踏进泥水里了,张老劝阻不及,竟直接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扔在泥水里,想要为长安君垫脚。
明月哭笑不得:“张工师,你这是要我赔你一件新衣裳了。”他倒是对崭新的鞋履沾染泥水粪便不太介意,前世下乡的机会很多,明月最厌恶的,就是同行里有那种衣冠楚楚的领导,下了车几步都不愿走,过条河还要年迈的老乡背着,真不知是去干嘛。
于是他便在张老和问询赶来的工师们惊讶的目光中,趟过浑浊肮脏的泥水,径自向里面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四下打量这片归自己监督管理的区域。说起来,明月对邯郸还没有临淄熟悉,毕竟才呆了半个多月就匆匆离开了,回来后也只是走马观花,像这样真真正正走进民众中间,还未有过。
这里的情形的确能让人皱起眉来,外面的肮脏狭窄且不提,古代城市的里巷基本都这样,到了里面,明月发现这里果然是他想象中手工作坊的样子。
沿着蜿蜒小路,他们行走在牛首水边上,河边低矮的屋舍挤在一起,明月发现这里还有个小小的码头和水坝,并非用来行船,而是用作阻截从上游山林放过来的漂木,这是取木最便捷的方式了,明月走到堤坝边时,正好上游有数十根木头放了下来,装在坝石上,发出轰隆巨响,溅起一阵白浪……
工师介绍说,现在正是伐木的好时候,因为春夏之时,正是树木的生长旺季,如此时采伐,树液外溢,不但减低了木材强度,给砍伐造成困难,而且容易发生树裂。秋冬季则不然,树木长了一年,质地饱满,此时砍伐,树液不会外流,树干也不易出现裂纹,是继续加工的好材料。
“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斧斤以时入山林,则材木不可胜用也’。”明月如此想着。
中国的木工算得上是世间一绝,这时代不论是建筑还是生活,都离不开木具,贩卖木材获利甚多,明月听说,当年齐国田氏还只是卿大夫时,就是靠贩卖领地山林里的木材发家并收买人心的……
愈往前,视野愈开阔,嘈杂的声音也越响,露天的作坊里是一群群赤着胳膊的青壮汉子,他们中分工明确,有的赶牛车运送从水边泊来的大木材,将其堆叠得如同小山似的。有的坐在风干的木材上,三三两两地合作,以斧斤、锯子、刨子等物将木材初步加工,或除去树皮,或将其砍成小段。
接着,这些木材又运往各色工坊,有专门烘焙木材使其柔化的,有精工细琢极尽机巧的,到处都是细微的凿锯声,木尘在空气中弥漫,明月也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他明白,在这里做工的人,多半活不长……
心生感慨之余,明月发现自己走的,不过是横穿工坊的主干道,旁边还有无数的地方,他也不想走马观花,便在一条小径旁停下了脚步,笑道:“进去看看。”
工师阻拦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在前引路。
他们就这么左拐右拐,走进了一个小作坊里,这里不大,也就几十步见方,墙是黄土坯砌就,已经很老了,斑驳得厉害,进的人多了,轻微震动就扑丝丝掉土粒。
墙头下,则是一家正在干活的匠人,为首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背,正在训斥他的儿孙们,突然被一群人闯了进来,顿时大惊失色,见是工师张老,便陪着笑过来,低头哈腰:“工师,老朽这记性不好,今日还未到交工的期限罢?还望工师再宽限几日……”
等见到张老连连朝他摇头,老者这才看到工师身后四处打量的年轻君子,得知这是位公子封君后,他连忙拉着儿孙徒弟们下拜稽首。
“长者不必多礼。”明月扶起了那老者,发现他下颌的胡须像风干的苎麻一样白,且日渐稀疏,手上满是老茧,每一次呼吸,肺部都有一阵痰响,一问之下,果然是位老木匠。
“不知长者做何物?轮子?”明月看向院子里,里面摆着一些圆形的木环,还没来得及上辐,也没有磨光,但已经有车轮的雏形了。
“正是轮!”那老木匠笑起来时满口豁牙,本来还有些诚惶诚恐,但很快就被这让人如沐春风的小公子感染,指着各类器具介绍起来。
墙头下是一路排开的器具,斧头凿子墨斗锯子,这是木工作坊里必备的工具。当然,也不能少了木工长凳,长凳正对着门口,这样采光就得到了些许保障,老木匠和他的儿孙们每天都骑在长凳上做工,凳上留下了许多斧凿刀痕,仿佛每个痕迹都积淀着一个故事。
轮氏老者还为他演示起了他们做工的情形,捋起袖子,在长凳上“哧溜哧溜”地舞着刨花,刨声在空气中回响。偶尔捉起器具,眯起右眼瞄一眼,看是否刨平,有时顿一下,接着便是一阵苍老的咳嗽。
等完工后,他便兴致勃勃地介绍到:“公子请看,要判断这车轮是否好,先得远望,车轮的外圈,要弯曲匀称,两旁稍微向下斜。这辐也有讲究,要像人的手臂般由粗到细。另外还要看轮子的高低,如果太高,人不容易登车,太低,马拉车时,在平地上也会有如爬坡……”
轮氏老者说道擅长的东西难免唠叨,长安君也不生气,只是耐心听着,直到工师张老连连咳嗽提醒他,轮氏老者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年轻人,可不是自己的小学徒,而是一位王室公子!他连忙下拜道:“老朽……老朽多嘴了。”
“无妨,我倒觉得挺有趣。”明月颔首笑了笑,让人留下一些钱帛作为赏赐感谢,然后就离开了这个院子。
从工师处明月得知,这类木匠基本上是以族为单位聚居,正所谓“工不族居,不足以给官。”他们世代继承手艺和工匠身份,有专门的户籍,不少人一生从不离开木作坊,走到邯郸之外的地方去。他们按着官府的要求做工,在微微飘浮的木屑尘灰中,咳嗽着,闲暇时也可以用边角料做点东西,托商贾迈出去,赚几个小钱。
他们的造物,经过又一轮的深加工,变成轮子、车辕、矛杆、家具等。然后再装备到军队里,或走进千家万户……
到了傍晚时分,明月已经将这片木工作坊巡视完毕,除了专门做轮的匠人外,还参观了舆、庐、匠、车、梓五种匠人的工作,分别是做车厢、车盖,以及将各个部件组装为车体,这木工作坊,基本都和制车、舟有关。
等晚上回到居所后,恰巧他的哥哥庐陵君赵通来访,正好在门口看到他满脚泥泞,头上还沾着木屑灰土的模样,不由大吃一惊。
得知明月今天竟然亲自去看木匠们干活,庐陵君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道:“长安君,子夏曾经说过,工匠、农圃,皆为小道,虽有可取之处,但对于君子而言,关注这些事情,却会耽误正事,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普通儒生君子都不屑于与工匠同伍,何况吾等王室公子?”
看得出来,深受鲁儒熏陶的庐陵君,对于那些整日忙忙碌碌的低贱工匠是很看不起的。
明月却一边让侍从帮自己振衣弹冠,一边笑道:“兄长,我可不这么认为,你的看法,过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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