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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家的三层阁楼,堪称邯郸一绝。但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太靠近边缘,以至于旁边就是一批没落贵人的住所,站在楼上往下看,宅内的情形一目了然。”
指着平原君家的高楼,李谈说起了那件在邯郸街巷流传甚广的奇事。
“数年前的一天,平原君最宠爱的美妾就站在楼上摇着羽毛扇子,正无聊间,美人妙目不经意间一瞥,正好看见民宅里有个跛子士人一瘸一拐地出外打水,回来时不小心被水桶绊倒,成了落汤鸡。楼上美人竟被这场景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说到女人,李谈嘿嘿地笑着补充道:“平原君家的妾室,都是中山、信都一带的赵女,舞蹈绝伦,亦或是从郑、卫买来的女子,声色俱佳,容貌甚美。”
“能够博得这些美人一笑,换了是我,也许不会在意,偏巧那打水的跛子士人是个烈性汉子,他认为平原君家的美人是在讥笑羞辱他。”
“于是那士人就在次日造访平原君家宅,提出了一个要求。”
明月问道:“什么要求?”
李谈顿了顿,等到长安君发问,才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阴森森地说道:“那士人的要求是,让平原君砍了那美妾的头颅送给他!”
“嘶……”
明月吸了口冷气,说道:“这士人还真是心狠,虽说士可杀,不可辱,但光是为此就要那美妾的命,也真是器量狭小,非大丈夫所为。”
“是啊。”李谈也这么觉得,又道:“平原君也是这么想的,就当这是个笑话,将那士人轰出门外去了,还对门客们说,这罢癃竖子,竟因一笑而要杀我爱妾,真是太过分了。”
明月知道,故事必然不会就此结束,问道:“然后呢?”
李谈说道:“这件事过去了一年,这期间,平原君诧异地发现,邯郸内外,再没人来投奔他,连门下食客也陆续走了一半。”
“面对食客辞职离去,平原君十分不解,便问一个门客,为何自己府邸内的俸禄、飨食、车马供应不绝,他本人也不曾有失礼的地方,门客却要离他而去?”
明月道:“莫不是因为美妾嘲笑那跛士,而平原君爱惜美人,没有杀她为其泄愤的缘故?”
李谈一拊掌道:“然也!平原君的门客通过此事,认为平原君更看重美色,却轻怠士人,于是才纷纷告辞而去。”
最后的结果,是平原君赵胜为了挽回众多“贤士”的心,毅然杀了那讥笑瘸子的美人,还亲自捧着美人的头颅给瘸子送去,并致以诚挚的歉意。
做了这件事之后,不但跛子立刻投靠了他,之前那些离开的士人也就纷纷回到平原君门下,赵胜的府邸里,再度宾朋满座。
听完这个故事后,再看眼前的高楼大阁,明月仿佛看到了上面的一抹哀婉血色,摇头道:“那美妾真是跟褒姒一样,一场失笑,引来了无妄之灾,可怜,可悲。”
这却不是李谈想听的,他急切地说道:“长安君,通过此事,你可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了。”
明月淡淡地说道:“我明白了士心不可怠慢,贫贱者可以骄人,然富贵者却不能骄人,你是担心我的声名自此被败坏,再也没人来投靠我,对不对?”
虽然有些无奈,但这就是战国时代的风气,士人具有极高的自尊心,受不得气,而上到诸侯,下到卿相,有时候还真是不得不像供祖宗一样伺候这群士人。
战国时代最缺的是什么?人才!
这是士人最好的时代,为什么?因为天下的诸侯多着呢,你待我不敬,我说的话你不听,提的建议你不采纳,好啊!我也不伺候,反正孑然一身,就穿上鞋子拍拍屁股走人,甚至可以跑你敌人那里去出谋划策,恶心死你。
过去百年间,吴起、商鞅、张仪,乃至于最近的秦国丞相范睢,都是如此,因为得不到重用而去往他国,进而影响了七雄之间的强弱变化。
贤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伤!
有这些惨痛的例子做教训,那些有国有家者,如平原君等封君公子,便不敢再骄奢高傲了。因为战国四公子之所以能起家,就是靠着结纳宾客、藏匿亡命获得了重士的贤名,手下的士越多,君王就越是倚重他们,四公子才能借此另构个人权威。
他们需要士人为自己卖命,一旦失去了士心,就是失去了立足之本。
所以说战国时期,士贵,王侯不贵,诚哉斯言。
这本该是值得称道的现象,但有的时候,也会有信心狭隘的士人借此进行道德绑架,逼迫贵族不得不作妥协。
“这就是《韩非子》里所说的‘擅主之臣’啊,以家臣身份,逼迫主君做出让步……”
时代特征摆在眼前,有了士人帮助,封君将相就好比顺风而呼,声音没有变大,但声势却壮了不少,倘若无人相助,则会举步维艰。
明月想要去齐国镀金,获取功名,乃至于掌握赵国权势,进而影响到长平之战,他可没办法变出一堆手下来,还是得借重于士人。
但他虽然有意效仿孟尝君博名的手段,却并不想完全走四公子的老路,在他看来,那样太过于低效了。
他自有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人才,同时还能增加自己的名望!
朝李谈一拱手,明月道:“多谢提醒,平原君的教训,我当牢记在心,不过……”
明月一笑:“这三天,就让那些离去的游侠儿说我坏话罢,他们鼓噪得越凶越好。等到三日之后,哪怕只有一个人来投效我,我都会让整个邯郸城的游侠儿,乃至于整个赵国的士人,对我真正地刮目相看,并为今日的离去而深深后悔!”
李谈这下明白了:“原本来长安君早已料到此事,三日后还有后手?不知要如何做?”
明月神秘地笑道:“三日后,你就知道了。”
李谈颔首:“小人当擦亮眼睛,等着看长安君的手段!”
通过这几天的种种事情,他不知不觉间,已对眼前的长安君充满了信心,觉得他虽然只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却深不可测,未来,必然不可限量。
“我要不要也投靠长安君?”李谈心中也不免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但仍有些犹豫踌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抛弃安稳的现状,去追求难以预知的未来。
说话间,他们的马车已经从平原君家宅面前驶过,明月本意是让李谈直接驾车回赵王宫去,却不料那富丽堂皇的红漆朱门却吱呀一声,突然打开了。
从门内涌出一群士人门客,个个趾高气扬,穿着不俗,出来以后分列两排按剑站立,昂首挺胸,十分气派。
被这群门客众星捧月的,是一位戴委貌冠,穿华服锦衣的富态中年贵人,他的双手扶在腰带上,迈着优雅的邯郸步伐迈出门槛,看到车上的长安君,便抚了抚唇上两撇矢状的胡须,面含微笑道:
“侄儿,你这是要效仿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么?路过叔父宅邸,也不进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