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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穆的傲慢的仰靠在椅子上,露出脏兮兮的小腿,将穿着拖鞋的脚架起来,用装模作样的声音,抱怨起女文员未经过教育培训等等。葛东并不提出异议,一边适时插一句话,一边倾听。
若规慢慢坐下,自己的犹豫被葛东看穿了,他感到很惭愧。
这时,电话铃响了。丛蕾拿起听筒。若规听见她低低的说着“恩,恩”,却又按下录音键,径直朝若规这边走来。
看见丛蕾的面孔,若规产生了不快的预感。平时几乎面无表情的她,此刻眉眼上呈现出些许紧张。仅仅是转电话的话,不妨使用自动转移键,可她特地起身走过来,可见其事非小。
“若规主任,是顾客的咨询。”
“有什么困难吗?”
丛蕾有五年窗口经验,关于保险的知识,甚至比若规还多。一般的问题她自己应该就能回答。
“那人问,在自杀的情况下能拿保险金吗?”
人寿保险公司经常会接到这种电话。但是,以丛蕾的神情判断,似乎她并不认为这是个恶作剧电话。
“……明白了。我来说吧。”
见若规答应,丛蕾好像松了一口气,返回自己的座位。固定的业务和交付的工作,她们都完成的不错,但她们对某种意义上要负责的事情,却避免做出决定。因为他们被教育过,遇上这种情况,首先要获得负责职员的指示。这个结果,必然使若规他们肩负重大责任,但既然拿着一份她们无法相比的高薪,这种情况大概是理所当然的吧。
若规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不对外的本公司对保险合同条款的解释。问题本身当然是极简单的,身为人寿保险公司的人,谁都能够即时答复。但是,在回答的方式上,要显得郑重其事。
“喂喂,是在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若规,窗口业务的主任。”
他听见低低的、清嗓子似的咳声,对方什么也没有说,似乎是个女人。
“您要咨询什么问题?”
“我刚才说过了。”
是一种压低到几乎难以听清的沙哑的声音。对方似乎很紧张。
“保险金,在自杀时也能拿到吗?”
“我马上查一下,嗯……是哪一位亡故了呢?”
对方无言。又是清嗓子似的咳声。
“如果您手上拿着保单,能说出编号的话,我就可以查到了。”
又重复了一次。停了一下,一个女人说话了。
“没那东西就弄不清楚吗?”
“是的,因为存在可支付和不可支付两种情况。”
“有不可支付的?”
“对。”
既然谈到这里,也不是不能回答。
“顺便要提醒的,在加入保险一年内,自杀是责任免除的。”
“责任免除?”
“就是说,不能支付。”
“这是为什么?”
“在商法上,与自杀有关之事都属于责任免除的,但在保险条款上,则有个一年之内的限期。”
“我问的就是为什么要这样?”
那女人的声音显得有些冒火的样子。
“设定这种条款是出于‘人寿保险不得鼓励自杀’的考虑……”
女人又沉默了。
因自杀而责任免除的规定,对人寿保险公司而言,也是令人头痛的部分。
如果保险的签约人或保险金的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险者死亡,将成为条款上的责任免除事由,得不到保险金。或可认为,出于同样的考虑,被保险者致被保险者自身死亡,即自杀,这种场合也不应支付保险金。
进一步说,如果自杀也支付保险金,结果可能鼓励了自杀。另外,企图自杀者全都在行动前买保险,即所谓“逆选择”的问题,人寿保险公司的收支情况就会严重恶化。
商法第680条也规定,“自杀、斗殴及其他犯罪、执行死刑,均为保险金支付上的责任免除事由。
然而,若站在买保险者的立场上来看,被保险者将来可能自杀的危险,与可能因为交通事故或疾病而死的危险相比,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即使签约时根本没有自杀的念头,之后因为神经官能症等的发作而选择死的事情是有的。
若一家的顶梁柱死了,遗属的生活随即窘迫。若仅因自杀,致使遗属领不到保险金,则违反人寿保险原本的使命——保障遗属的生活。
而且,因自杀的死亡已包含在计算人寿保险费率的基础——生命死亡率中,那也是不可忽视的一大部分。也就是说,若排除这个因素,在无得益合同方面,保险公司会受到贪取不当利益的指责。
这样的理由令保险公司进退两难。现在,中国的人寿保险公司设定了在投保一年内自杀为责任免除期。这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即使最初是为自杀而投保的,但一般人在整整一年之后仍抱定去死的念头,应该是很难的吧。不过,一年为限是否真的妥当,至今仍有不少表示怀疑的看法。
“即使没有保险单据在手,只要知道顾客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也可以查到能否支付的依据。”作为若规,只能做出一副相信自杀已经发生的样子,尽量设法问出对方的姓名。
对方沉默着,喘息声隐约可闻。听筒清楚的传达了对方的紧张。
该怎么办?若规感到握听筒的手渗出了汗。他毫不怀疑,对方正认真的考虑要自杀。
当然,即使对方一搁听筒就从窗户跃下,对若规而言,法律上、道义上,都没有任何责任。他纯粹是解答顾客的咨询而已。相反,根据一己之主观判断而不回答问题是不允许的。
不过,若规觉得不能坐视不管。打电话来,当然是想问有关自杀责任免除的事,但也有可能是在行动前,无意识的想要给谁一个求救的信号。
怎样做,才能让一心要自杀的人放弃这种念头呢?
女人叹了一口气。
感觉到对方要挂电话,若规慌忙说: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不要挂断电话。”
“噢?”
“我可能是多此一举,您可以听一下我的话吗?”
“……什么话?”
声音里带着疑惑。
“如果我说的不对,敬请原谅。我希望这样问不至于令您不快:是您打算要自杀吗?”
混帐!胡说什么呀。若规对自己冲口而出的话感到愕然。保险公司没有必然多管闲事到这个地步。如果说话不得体,可能会损害公司的名誉。
然而,那女人没有回答。如果“自杀”只是若规自以为是,对方恐怕会勃然变色,至少应说些什么。可这样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如果您是这样想,您最好能重新考虑。”
还是沉默。但是,冥冥中他觉得对方在倾听。若规下了决心。
“我这是多嘴了,但请听我说一句:自杀的确可能会让家人领到保险金,但对于活着的人,他们心灵上终身都会留下不可恢复的损伤。”
若规环顾四周。
柜台上,姓穆的正大喊大叫,把办公室上上下下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此时不会有谁来责难他。
“我的话不是站在保险公司负责人的立场说的。因为我自己有过家人自杀的经历,所以才这样说。”
女人的口气好像有了些微变化。
“是我哥哥。在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是四年级。”
一直封闭起来的情感汹涌而至。
“……那时,为什么?”
“不知道。好象是受了欺负,但校方直到最后也没有承认。”
女人又沉默了,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请问,您贵姓?”
“我姓李。”
“李先生?您做这工作,很长时间了?”
“不,才一年左右。”
“是这样。”
数秒钟的停顿。然后一个嘶哑的声音嘟囔道:“谢谢。”那女人挂断了电话。
若规一边放好电话,一边想该不该这样做。他仍兴奋难抑,体内热血沸腾,两耳热的火烧一般。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的话有让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回心转意的力量。不过,下定决心试一试也许是好事。他觉得对话的末尾不多的有那么一点相互理解之处。
柜台方面,似乎葛东终于成功的哄住了姓穆的。玻璃自动门开着,看见了往回走的姓穆的的背影。瘦骨嶙峋的身体,睡衣的背部和腰部皱巴巴的。
若规迟疑不决:是否该把刚才电话的内容向葛东交代一下?
稍作思考之后,最终决定不说。一方面因为刚才所说的一番话不属于正常的职责范围,另一方面说出来也毫无意义。因为无从查究这个电话是谁打的。
以后就是打电话的人对生死选择的问题了。只是这阵子要注意一下申领死亡保险金的案子。
“葛东副部长,能过来一下吗?”
葛东一返回座位,若规便拿着刚才那份死亡保险金文件走过去,意在趁未有其他事打扰之前谈一谈。
“好。出了什么事?”
“这么个案子,不觉得奇怪吗?”
“噢?哪方面?”
若规挺来劲的指指死亡手段及状况一栏。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的老妪,在高度只有七十厘米的衣橱抽屉上打了个绳结吊死了。“这不是挺不正常的吗?”他问道。
“嗬嗬。”
葛东慢慢审视着死亡诊断书,并不显示出特别的兴趣。
“……噢,这也是常有的事吧?”
自思可能是杀人案的若规泄了气。
“这是……常有的?”
“吊死嘛,并不限于从高处悬吊。在比自己身高低处打结的例子多得很。之前我在HN支部时,曾有一位患有痴呆症的老太婆,在医院床头的铁管子上,用衣服打了个结,套在脖子上,从床上滑落下来吊死了。要说高度的话,那次还不到四五十厘米呢。”
“是吗?……”
“不过你要是放心不下,不妨让营业所长到所在的公安局问问看。如果没有可疑之处,你也就可以放心了。”
“就这样办吧。”
若规明白葛东是为了不伤自己面子,才过问这事的。他苦笑着收起文件,心情颇为奇特:既非放心,亦非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