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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说,那日宫中蹴鞠,公子诸偶感风寒,抱恙休歇,姜武命医官于公子府听候,每日令公子诸服药,隔了两日,冰雪渐止,天气回暖,风寒竟也好了。
赏了医官,公子诸一扫病态,精气神活,容姿焕发,遂派人宴请公卿子弟来府邸小聚,寺人领了命,拟了请帖,派侍女分送到宾客府上。
暖阳照天,雪融花开,长乐宫内洋洋喜色。
长亭之下,池塘流水,渐满溢上石阶,与木桥面齐平,廊间端坐着两女。
“萱姊,荆国之行可还顺心?”姜钰一身紫服,对身旁长女道。
此女非他人,正是吕公长女,名盛天下的姜萱!
“荆国地狭,有川河之险,与西燕一山之隔,此番出使,倒也领略其大国风采。”姜萱女子道。
“荆侯向来以和为贵,萱姊奉君父之命,以两国通商为由,换取西戎情报,荆侯必会准允!”姜钰道。
“非也,荆侯未准!”姜萱道。
“怎会如此?”姜钰大惊:“荆国虽有天地之险,内无临海,据有荒原,国不富民不强,君父取道陇山,将其商队引入临淄,实乃利荆国之举,荆侯焉能不许?”
“荆侯精算计,西燕乃东方大国,兵精粮足,钱财赋税取之不尽,凭此足以逐中原而争天下,若西燕真有雄心称霸,荆国必首当其冲,故荆侯心有虑,一旦两国通商,荆国虚实泄露,甚为不利,方才不许!”姜萱道。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费君父一片盛情!”姜钰愤懑不乐道。
“乱世之下,人人自危,常情罢了!”姜萱瞧她动怒,翩然笑道。
“萱姊训是,钰儿所言孟浪了。”姜钰红着脸。
“荆侯不许,但一人已许!”姜萱道。
“荆侯乃一国之君,权势系于一身,他不许,何人敢进言?”姜钰反问道。
“上卿高渐之子,高离!”
“高叔平?”姜钰先惊后笑:“道是谁,原是此人!”
当今荆国之主云弥幼年上位,老国主临死前,托孤于五卿,五卿者:高氏,王氏,赵氏,中平氏,周氏。
五卿位高权重,又受命老国主,在荆国威望隐逾云弥,而五卿中,唯高氏独占鳌头,力压四卿。
高渐有三子,字伯平,仲平,叔平,高叔平二十出头,已居上大夫之职,传闻此人私养门客,友遍天下,手握万贯,乃荆国第一富贾!
因那年春,吕公邀荆侯于归云山狩猎,高渐年事已高,命高离随荆侯同往,恰逢姜氏两女陪同吕公车驾,高离见姜萱玉容,三魂没了七魄,四窍升了九天,一连五日,日日前来拜会。
姜萱蕙质兰心,岂能不知个中深意,以男女之别为由,几次三番婉拒高离。
照说“树有皮,人有面”,士子才俊更当有自知之明,而高离不信邪,姜萱愈推,他愈倾心,甚者三月斋戒,以求姜萱招为入幕之宾!
“此人虚浮,倒也有礼,耐得住脾性,况高氏乃荆国权贵,他一言,足有万斤分量。”姜萱笑言。
“依小妹看,只须萱姊嫁他,莫说通两国商路,便将荆国虎符拱手相送,他也甘心!”姜钰笑道。
“女儿家,休言这等臊话,若你喜他,明儿广元殿上,姊亲奏君父,将你许配高氏?”姜萱佯怒道。
“别别别。”姜钰闹了个大红脸,忙释:“萱姊勿恼,钰儿不矫便是了!”
姜萱见她慌作一团,心思小妹文德兼备,贤良宽厚,唯独不擅应对事故人情,日后若遇奸诈之徒,恐遭欺心!
心叹一声,又道:“听闻昨夜,你带人回宫?”
姜钰道:“是三弟!”
“小白?”姜萱惊异道:“你怎带他回来?”
“三弟远来疲乏,公子府未有落脚处,钰儿情急之下,只好领他回长乐宫。”姜钰可怜道:“姊,念姊弟一场,暂留他几晚,若狠心驱之,这临淄寒冬,他又往何处归宿?”
姜白少时知书达理,又长一张讨喜脸,兄弟姊妹自不用说,连宫中侍女寺人对其也谬赞有加。
古人常言“以小见大”,姜白年少已有几分贤君之气,甚有人道:若无公子诸,吕公百年之后,必立姜白为储。
姜萱与姜白非一母同胞,总归是至亲血缘,承了些许情,况小妹哀求,于情于理都因收容,以她姜氏长女的身份,外人也不敢说道流言。
“罢了,你既决心,姊依你便是!”姜萱松口道。
“当真?”姜钰大喜过望,俏目飞花,挽着姜萱皓腕娇笑:“萱姊大义,钰儿替小白拜谢。”
“姊妹间,谈何谢?”姜萱气笑道:“况准你善心,莫不许姊慈悲?”
“钰儿并无此意!”姜钰改口释道。
正值此,长廊外行来两侍女。
“何事?”姜萱见侍女来,问道。
“回公子萱,公子诸派人送来一竹简。”侍女说着,将竹简呈上去。
“下去吧!”
“诺!”
侍女应声告退,廊下只剩二女。
姜萱取过竹简,上衔一朵白玉兰,玉兰白洁无暇,甚比美玉,观之静心,闻之扑鼻,她将帛札解开,上书道:
姜氏佳女千古谈,醉飞吟盏胜须眉,东府羡名举雅会,云豪才士风雨来,若蒙玉兰棹雪行,兄则扫花以待。
“平日见公子诸舞刀弄枪,活如将帅,这吟风弄月倒也不落下乘!”姜萱笑道。
“公子府宴请才士,不外乎饮酒赋诗,击缶鼓瑟,图一男子之乐,不去也罢。”姜钰不喜酒会,往日宗族子弟相聚,嬉嬉闹闹,无个正经,更有甚者,言语轻佻,暗含戏意,令她肚气满腹,久不能泄。
“话虽如此,但公子诸大病初愈,诏宴公族士子,无非冲冲喜气,况他深得君父器重,若开罪与他,恐遭人口实!”姜萱皱眉道。
“姊欲往而往,钰儿不从。”姜钰撅嘴负气道。
“莫耍性子。”姜萱佯怒道:“大公之面岂能拂?你若不应,小白焉能同往?”
“萱姊何意?”姜钰愣神道。
“小白虽为公子,实不受人待见,你真有心助他一臂之力,此番便是良机,以胡人之姿立于中原大国,传将出去,亦是千古美谈也!”姜萱笑道。
“君父已有意,此举怕不妥吧!”姜钰斟酌道。
“自古强者为胜,西燕经千年战乱,傲立不倒,雄风远播万里,世人敬重不过一抹君王血性,大公沉稳冷静,有泰山之安,此人守成即可,却无开疆辟土,雄霸一方之能,君父欲图大业,必不立此人!”姜萱阔论道。
“依萱姊意,小白将有王霸之兆?”姜钰掩嘴低呼,美目四下环顾,生怕被听了去。
先年,君上已有意立公子诸为储,事虽未颁布,众人心知肚明,在此时,姜萱直言君上必不立公子诸,那便是妄议君意,企图教唆,若传入广元殿中,轻者面壁思过,重者交由司寇刑罚。
“欲成王霸,非一日之功,小白深入北狄十数年,脾性定与少时不同,况他此行而来,贺寿其一,其二……”姜萱言至此,忽笑道:“罢了,你且唤他前往。”
“若他不肯?”姜钰忧心道。
“雄鹰莫为冷眼而收利爪,此宴他须去,也必去!”姜萱笑道。
姜钰起身,离了花园,往后庭去了。
清流之下,沿水曲折,三四十步,方见一屋,周遭密林,遍布翠竹,竹遇霜冻,挺立傲然,外人如来,恍如仙居。
姜钰端见房门虚掩,心料三弟未起,却闻屋内传来一道唤声。
“姊何不入内商谈?”
“你已久候多时?”姜萱微惊。
“白不通文武,耳目却聪,钰姊于林中徘徊,又投石解乏,定有事相告,确否?”姜白开门,面容含笑,媚阳下活脱脱一贵气公子,哪见得半点污浊。
姜萱闹了个红脸,嗔怪道:“好个小白,既知姊来,何故假寐戏弄,当真无礼!”
“岂敢岂敢?”姜白赔笑一声,道:“且先进屋。”
“哼!”姜萱秀脚踢开石子,闷气而入。
姜白摇头苦笑,常人言:姜氏二女庄而淑,今怎稚如女童,与他意不和?
屋内从简,无花无木,四相皆空,唯留一方古琴,竹林清响,恍如琴音隔绝,万里尘嚣,不闻似醉。
塌下置蒲团,蒲团旁有一串檀木佛珠,珠圆玉润,透出渺茫灵气。
门虚掩,凌乱几缕冬风,吹得屋内炉火摇曳,腾出万千热雾。
“姊请。”姜白盘坐席上,开了炉上茶罐,倒了一碗茶水,递给姜钰。
“无病无灾,喝甚茶水?免遭一身草气!”闻茶苦涩,姜钰不悦道。
“此非茶,为北狄之物,名冠尾花。”姜白笑道。
“冠尾花?”姜钰自持通今博古,阅览百家名典,医药占卜也略涉及,却不明此草来历。
“北狄荒原,多牛羊而少花草,此花逢十月开花,花开尾处,与地接壤,牛羊只食冠叶,其花得以幸免。”姜白释道:“此花味甜,能驱寒调湿,故回城时带了些。”
“保其身而不显姿容,此花心思,当真妙不可言!”姜钰惊叹一声,瞧着姜白:“若比花,人更胜一筹。”
姜白未语,面色从容,仿佛姜钰此言与他并无干系。
姜钰聪慧,不多问,只将那汤水喝下,果然,味道甘甜可口,比那苦茶作药之物强胜百倍。
俗语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两人席地而坐,论道谈典,别有风趣。
“钰姊知白必往?”姜白道。
“是萱姊。”姜钰道。
“传闻天下才气共八斗,萱姊三斗,钰姐三斗,外两斗群人分之,白微末之士,胸无点墨,自瞒不过萱姊。”姜白自嘲道。
“甚么微末?你乃君父三子,我之族弟,国柱之体,岂为一时不待而自怜?”姜钰气道:“日后休言!”
“白遵姊训。”姜白道。
“随往否?”姜钰问道。
姜白稽首,行至姜钰席前,深躬而下:“谢公子钰。”
见状,姜钰心头又喜又悲,悲喜交加,一喜小白出宫十数年,脾性改而有礼,粗旷达而多趣,二悲宫人亲疏,再无少时围簇,一喜一悲之间,多少唏嘘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