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帝钱

余九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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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说有些故事她不愿再回忆起来,爷爷说有些故事他只想讲给我一个人听。奶奶讲故事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慈祥的泪光;爷爷讲故事的时候总是左顾右盼,好像隔墙有耳,光天化日之下家里进了贼似的。

    讲完故事,爷爷总不忘叮嘱我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在外面瞎说。奶奶也附和道,狡儿啊,听你爷爷的没差!

    我说,你们讲的这些历史课本上都没写,你们可别诳(方言,骗)我。

    爷爷说,这熊孩子……你是信历史还是信你爷爷。

    我说,我信历史!

    爷爷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爷爷可是过来人,历史的见证者。这熊孩子……

    我说,把那些故事讲给外人听听又能咋样,老师说我们国家提倡言论自由,集思广益,少数服从多数嘛!

    爷爷沉默良久,摇头轻叹道,那是要枪毙的。

    我哈哈大笑,不置可否,心想这老倔头,果然是个胆小鬼!

    记得上小学时,学校每年都会组织学生观看革命英雄主义题材的影片,对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我们把课桌搬出教室,只留下凳子,排列整齐。窗户上蒙以黑布,黑板上挂以幕布,然后老师指挥大家坐好,放映员开始放映那种老式的黑白胶片电影。

    换胶片的空档,幕布上会投下各种俏皮姿势的手影。教室里弥漫着一股烟草、体汗和脚丫子的浑浊气味。那些黑白影片上的鲜活形象确实点燃了几代青年的革命激情。崇高的革命理想指引着他们从黑暗走向光明。

    同学们憧憬着,期盼着,热烈交谈,陶醉不已,甚至是互相吹嘘,仿佛自己已经变成董存瑞、邱少云、黄继光、王成、李向阳、邓世昌、小兵张嘎、刘胡兰、王二小……教室里变得异常喧嚷,这时老师吭吭几声,严厉训斥道,谁再吵吵,出去罚站!拥有革命浪漫主义情怀的共产主义接班人们登时鸦雀无声。

    长大了要当兵!这是那个年代无数男孩心中的第一个英雄梦。我自然也不例外,可爷爷死活不同意我去当兵。他是一个十分顽固的人,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与我奶奶温柔善良的品性形成鲜明对比,真不知道这对欢喜冤家是怎么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

    爷爷经常在我面前唠叨,狡儿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打仗是闹着玩的吗?打仗是要死人的(方言念弟),会死好多好多人,你见过死尸吗?你见过死尸堆起来的尸山吗?唉……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每次都这样反驳他,爷爷,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人人都当缩头乌龟,谁来保家卫国!

    爷爷说,你还太小,你不懂……俺要是有两个孙子,俺就豁出这张老脸去卖一个给国家,可俺只有你这一个孙子啊!只有一个!你老爷爷(曾祖父)起码还有三个儿子呢。俺向天爷爷起誓,俺这一辈子可是本本分分做人,一辈子吃斋敬神,没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咱老童家传到你这一代咋就成了独苗?咱老童家祖祖辈辈也没出过独苗啊!

    我看不惯爷爷像个怨妇似的发牢骚,就一个劲儿的跟他顶嘴。爷爷实在没辙了,最后抛出一句:你是木命,金克木,你没有摸枪的命。看到爷爷气得山羊胡直哆嗦,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我心如明镜,奶奶曾私下里对我说,她不止一次听见我爷爷说梦话,爷爷说我是戊辰大林木命,八字土旺,按五行当以金泄土,金又生水,水聚财而养木,便可化煞招福,且我命中缺水,就更离不开一个“金”字了。

    后来,我稀里糊涂的就将两扇心灵的窗户献给了伟大的应试教育,当兵的事自然也就泡汤了。爷爷看我戴上了眼镜,非但不向我表示亲切的慰问,反倒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两只眼“瞎”了,总比在战场上丢了小命强。嗬,这个老倔头!

    渐渐长大以后,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但似乎又越活越迷茫了。我想念我的老倔头了,常常暗自垂泪……永远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掏心掏肺、诚诚恳恳地在我耳边唠叨那些故事。

    也许那些故事有那么一点真实的影子,也许那么一点真实的影子最终也会演变成故事。一切都注定要随风而逝,我这个不肖子孙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完完整整的记录下来——为了祭奠一段死去的历史。

    我想念我的奶奶了。

    感谢我曾祖父的“高瞻远瞩”,使我们家逃过一劫。土改时,我们家被划入“贫农”阶层。只是这一贫就贫了半个多世纪。

    关于我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自己也没弄清楚,希望有一天谜底会揭开。我的身世大概与凤凰地有关,父亲说我沾了凤凰地的福气,那叫“龙凤呈祥”,所以他把全部赌注都押在我身上,能给的都给了,而我只能赢不能输,他是一个并不伟大但却值得尊敬的男人。

    父亲常常唉声叹气地说,俺这辈子是没什么希望了,只好尽心尽力培养儿子,争取让他早日出人头地。鬼知道哪一天我会不会也发出同样的感慨(当然前提是我得有一个儿子)!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是在临仙河里摸鱼、扎猛子长大的,我们是水做的精灵。童年最美好的记忆都化作了母亲河的血,迷茫的孩子何时才能返璞归真?

    那是一个幸运的时代,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网络游戏,但我和绝大多数同龄的农村孩子一样,我们离大自然是那么近,大自然从来没想过要抛弃我们。

    文阁结束十几年后的某一天中午,风和日丽,我爷爷把劫后余生的一大箱线装书拿出来晾晒。那些书纸张泛黄,上面留着虫蛀的眼洞,并散发着一股霉味。微风吹拂书页,沙沙作响。

    我爷爷拿起一本《诗经》,随手翻到一页,恰巧是《狡童》那一篇。我父亲取来文房四宝,研好墨,将纸铺平。我爷爷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两个苍劲雄浑的颜体字“童狡”。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老倔头写完后,对着宣纸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不苟言笑的他居然痴痴地笑了。他自言自语道,你不是要颠倒黑白吗?俺再给你颠倒过来,这就叫拨乱反正,改天换地。老倔头没有将那个小石佛传给我父亲,而是直接传给了我。他还拿出用一根红线串编起来的五枚古币系在我的手腕上,说这是五帝钱,可以驱邪避煞、招财进宝、福气满堂、保一生平安健康,尤其对化解五黄大煞,效果更是立竿见影。

    这五帝钱有大五帝钱和小五帝钱之分,古代帝王被称为天子,君权神授,代天御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古代的流通货币主要是方孔铜钱,暗含“天圆地方”的哲学思想,再配上无比尊重的皇权,便形成天地人合一的格局,威力非凡,那是各路妖孽邪祟的克星。

    大五帝钱指的是秦始皇半两钱、汉五铢、开元通宝、宋元通宝和永乐通宝。小五帝钱指的是顺治(北方水,色黑)、康熙(东方木,色苍)、雍正(中央土,色黄)、乾隆(西方金,色白)和嘉庆(南方火,色赤)五种通宝。五帝钱各对应五行中的一个属性,引入阴阳五德学说,五德相克,吉凶应验。五帝钱一般指的是开国五帝钱,大五帝钱收集齐全比较困难,因此十分珍贵,其威力也比小五帝钱大多了。在嘉庆以前,是没有小五帝钱一说的,嘉庆皇帝觉得经过了康雍乾盛世,清帝国国泰民安,财富惊人,并且拥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嘉庆皇帝感到无比自豪,自认为清帝国的繁荣强盛程度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朝代,遂收缴天下古币重新熔铸,以小五帝钱取代大五帝钱。现在所说的五帝钱通常是指小五帝钱。五帝钱以地下出土的最为尊贵,威力非凡,仿造的就差多了。而我爷爷留给我的那串五帝钱正是难得的大五帝钱。

    在我的成长岁月中,爷爷只在我八岁生日那年破例让我见识了一下乾坤印,他告诉我宝印中藏着一本绝世风水秘籍,谁能参透书中玄机,便可逆天而行,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并没有告诉我打开宝印的方法,只是告诫我凡事要看缘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能不能打开宝印,就看我的造化了。在我的一再追问下,爷爷拗不过我,就给我背了一段那本羊皮残卷上的口诀给我听,我默默记在心里:掌中藏八卦,九星任飞伏。堪舆断吉凶,只手可遮天。龙穴砂水向,阴阳五行求。四象定分野,心中有太极。形理皆出易,天地人合一。玄门通四海,大道如云烟。何以主沉浮,观星望气诀……

    爷爷明确告诉我,在他活着的时候,决不允许我打开宝印。虽然那时我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本书令爷爷如此器重,但我更希望爷爷能长命百岁。

    爷爷自然也跟我说了那行咒语的厉害,但我却嗤之以鼻,虽说我大伯智力有点问题,未曾娶妻,那一支血脉算是断了。但我父亲不是还有我吗?童家并没有彻底绝了香火啊!我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爷爷,也算是对他的安慰吧,可是爷爷却只顾摇头叹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也就干脆不再问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一天天长大……

    考大学,分配一个好工作,这在那些思想保守的农村家长眼里几乎是孩子改变命运的首选途径。我就好比是我爸存在银行的一笔本金,到了年末结算利息的时候也正是期末考试成绩单出来的时候。我必须登上讲台从老师手里接过一张薄薄的奖状,才算是完成了任务。

    就是这一丁点寒酸的利息,也足以让一位苦难的泥瓦匠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这关乎到一个中年男人的脸面。父亲省吃俭用供我读书,供到高三家里已经入不敷出,那时奶奶又病得很厉害,可谓雪上加霜。父亲好像一夜间愁白了头,累弯了腰,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绝望。

    常言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要是穷了,大家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愿意借给你钱。你看那些亲戚朋友的脸上不都写着呢吗?哎呀,我不是不想借,我也相信你不是那种赖账的人,只是我怕你还不起而已。

    家族里的几个暗中关注我成长的女性长辈都跑来开导我。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狡儿啊,你看你爸累死累活供你念书多不容易,咱们庄户人会写字记账就行了,念再多的书有啥用,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娶媳妇呀?!不如趁着年轻出去闯闯,挑起赚钱养家的担子,争取在城里买套房子,也好早点成家立业。

    我那时年少轻狂、血气方刚,觉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干嘛非得走读书这一条路。于是我下定决心要闯荡社会,等将来挣了大钱,就衣锦还乡,好好孝顺我爷爷、奶奶、爸爸和大爷(大伯)。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我背起行囊,拖着拉杆箱,踌躇满志地踏上了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