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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久。
刚踏进前堂,便见那妖娆老鸨正跟一个男人吵架,那男人正在怒骂此处的姑娘下作云云。
四周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不知是哪来的没见过世面的二愣子,竟敢在明月楼撒野,得罪了颜娘,以后也别想在长川混了。”
只见颜娘双手往腰上一插,眼睛瞪得杏核似的圆,像一只火辣辣的冲天椒,对那占了便宜却赖账的二愣子噼里啪啦怒骂不休:“放**的屁!敢说我这儿的姑娘下作,也不瞧瞧你自个儿是什么德行!老娘敢拍着胸脯大声说,这世道谁不喜欢这下作的事?你敢说不么?我呸!你不敢,瞧你这自命清高的穷酸相,整就是个孬种伪君子!告诉你吧,全天下也就除了太监、柳下惠,谁不爱**这活儿?别怪老娘跟你撂挑子,没这下作的事,你老子还怎把你这兔崽子给造出来!哎呀,瞧我,跟你说这么多做什么,来人呀,把这厮给老娘轰出去,以后眼睛放雪亮点,这种货色别再放进来啦——”
头一转,变脸似的又对着旁人眉开眼笑,挥动着手绢儿吆喝:“哎呦,秦相公,好久没来这儿了吧,是不是家里头那位盯得紧呀?可苦了我家牡丹啊,念你念得那小模样都憔悴了——快快快,楼上请!”
一出闹剧匆匆收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依旧是个莺莺燕燕、欢歌笑语的快乐窝。
颜娘的面容,明艳欢快,如五月的天。葱玉般的手指拂过微乱的鬓发,不经意间与我对上视线,她一怔,又兀地笑了起来。
扭着柳腰儿漫步走过来,绕着我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似是而非地笑道:“最近外头多了许多官兵,奴家刚刚还在想呢,这皇帝陛下到底能忍多久才会下令闯进来拿人,没想到盼着盼着,却是把皇后娘娘给盼来了,凤驾亲临这九流之地,着实委屈娘娘了,奴家这厢有礼。”说罢盈盈欠身,颇为端庄,又哪是方才那副泼辣样。
对于她能一眼认出我的身份,也不感意外,本就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的女人,有胆子帮着萧晚月跟一国之君对着干的,又岂会是寻常的欢场女子?
便不与她过多周旋,直接问:“贤王他人呢?”
颜娘淡淡一笑:“皇后娘娘随奴家来吧。”
朱漆木质楼梯旋转而上,她边走边说:“圣上可真不体贴,怎能让皇后娘娘来这种地方呢,哪怕换了男装带了随从,也是不好的呀。”
连皇帝的不是她都敢说,是假无知,还是真胆色?
我不与她搭话,一直冷着脸,她也不在意,自说自话:“奴家可算盼着你们来人了,圣上那头悬着一把利刀子且不说,便是长乐郡主和呼胡阙公主,也是小女子招惹不起的大人物呀,再不将屋里头那个冤家带走,我这明月楼指不定要被人给拆了去。奴家下半辈子就图这个活儿过日子,若真拆了我这明月楼,日后可怎么过呀!”
风尘打滚的女人,说话一下子九个弯,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
我不由问:“有贤王做你后盾,还担心什么?”
她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一闪而过的复杂,似悲又哀,转而被她夸张的笑声掩饰了,手绢儿半空乱挥:“哎呦呦,瞧皇后您这话儿说的,男人要是靠得住,这天下哪还有那么多姑娘出来做这档子的皮肉生意,早从良做贤妻良母去了。您出身名门,福气好,哪一回不是嫁得轰轰烈烈的?我们这些下等人可跟您比不得。”
不理会她话中的讽刺,我道:“但你还是让他在这儿住了许久。”
“他可是贤王殿下,皇帝的亲弟弟,奴家也是得罪不起的。”
“真是如此?”
“不是如此还能怎样?”
手指习惯性地掠过耳角的鬓发,颜娘道:“早在他还不是贤王殿下之前,长川城里哪家姑娘不知这么一位才华横溢风华绝代的萧二郎?每当他的马车打街头走过的时候,春风拂面,柳絮纷飞,管你是名门千金小家碧玉、还是烟花女子下三滥的,谁不是羞羞答答地躲在窗口后面偷偷把他瞧?昔日长乐郡主过门时,可知多少姑娘为他哭红了双眼,今日胡阙公主和亲消息传来,又有多少芳心碎了一地?奴家这样的女子,又哪有什么资格伤心?他是贤王也好,不是贤王也罢,都不是奴家靠得近的人物,除了得罪不起,便无他想了。”
说话间,来到了一处别致的庭院,清新优雅,丝毫不见脂粉味。
屋内陈设也别具匠心,精致典雅,遍地绒毛白毡子,云纱垂帘层叠错落,那纱帘后头,依稀有一男子斜卧锦榻上,白衣如雪,长发如墨。
我停在门口抬头看去,颜娘此刻的表情格外温柔,素手将垂帘掀开,轻声唤道:“二爷……”话不及说完,便被抓住手腕拉到了床上。
随着婉约朦胧的纱帘,逆着格子窗外氤氲的白色光华,只瞧得见蹉跌的两道人影,宛如纠缠不清的魂魄,模模糊糊,层层叠叠,面目全非。
萧晚月醇厚的嗓音略带灼热的沙哑,宛如烧了火的陈年烈酒,懒懒问了句:“若是我娶了别家女子,你会伤心吗?”
颜娘叹了声:“二爷,你醉了。”
他不依不饶,像个孩子似的坚持问着:“若是我娶了别家女子,你会伤心吗?”
颜娘道:“二爷啊,在这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呀。若心中真有疑问,何不亲自问问正主儿?奴家虽出身下贱,也不屑做他人替身。”将萧晚月推开,把半月窗廊上的垂帘拉开。
便见萧晚月慵懒斜倚4锦罗榻,内着白色寝衣,肩披水色云纹广寒衫,闲散地披着长发,只在发尾以紫金绳束着。他的头发要比寻常男子来得更长,顺着床榻半垂在宽长的衣袖上,流云似水。
“悦容?”
见到我站在门口,他细微眯了眯眼睛,不知觉地坐正身子,混沌的眼神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番外:美丽的错误(颜娘)
做她们这一行的,从来不信世上有什么痴情人。
从被卖入青楼的第一天起,教导她们的老鸨就张合着血盆大口说:“姑娘们,别跟男人谈感情,感情能值几个钱,只有金银珠宝才是最牢靠的东西。”
若非真对男人死了心,有谁会去爱银子那般庸俗的东西?
可总有几个姐妹不信邪,错把芳心投,流了一生的眼泪,心心念念负心郎,也不得善终。
她就在想,自己这辈子绝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伤心——又怎知,人生是这般那般不由人。
谁不曾年少轻狂、情窦初开?她颜娘也不例外呀。
一江春水涟漪,满树桃花璀璨,她年芳二八,正是青春年华,偏教她遇见了他。
那绣着紫色菱花的华盖马车打城道走过,马蹄踏碎了她手中滚落的胭脂,溅了满地的嫣红。
他从马车里走出,衣冠茫茫如飞天的雪,将她自地上扶起,轻问:“姑娘,你没事吧?”
马车远远地走了,她还怔怔站在原地,徒留碎了一地的胭脂,还有旁人一句羡慕:“是萧家二郎啊,她可真是幸运,我也愿用那如血的胭脂,换他一句问候。”
此去经年,她风尘滚滚,皮肉卖笑,他仍是天边渴望不可及的明月。
他娶长乐郡主的那一日,正是她的开苞时,有人一掷千金买下她的初夜,是个年过四十又胖又丑的男人,趴在她年轻的身上滚动着肥胖的身体。她痴痴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听着远处传来热闹的喜乐和鞭炮声,然后,就哭了。
自此,她再也没流过一滴眼泪,哭着笑着都得活着,能笑,为何要哭?
自此,每当那辆华盖马车从街头驶过,她都会倚在朱色栏杆上,挥着手绢儿:“哟,萧二爷,奴家喜欢你,上来坐坐呀!”
花街里的姑娘笑翻了肚皮,打趣她:“颜娘呀,二郎是咱们大家的,可不许你独吞!”
正经人家的姑娘一脸不屑,低骂一句:“真不要脸!”
她笑着一言不发,目送马车走远,一年又一年。
那一年,她把他写的诗编成曲子,抚琴吟唱,听曲的姑娘们无不红了眼睛。
那一年,他第二次向楚家十姑娘提亲,又被拒绝了,他满世界地寻找那个女人,她彻夜唱着他写的诗,如杜鹃般声声啼血。
那一年,老鸨老了不想干了,她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下青楼,将“怡红院”的牌匾换成了“明月楼”。
姐妹们取笑:“这名儿取得真呛人,哪像是卖笑的地方。”
她笑笑没说什么,又花了十天十夜,亲自秀了那道奔月屏风。
广寒宫里千年的寂寞万年的孤独,她愿做那奔月的嫦娥,独居月宫里,芳心凋零于岁月的沧桑中,也不屑为明月所知,就如同她对他的爱,整整九年,所有的交集也不过是最初的那一句:“姑娘,你没事吧?”
直至半个月前,才有了第二次交集。
窒闷的天气下了一场秋凉的雨,她打着青纸伞从湖畔走过,瞧见那茫茫白影站在湖边淋雨,似要化雨而去。
她上前问:“这位公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怎不知他的伤心事,心爱的姑娘嫁给了他的大哥,他的大哥又要他娶别家姑娘,这已是长川城中众所皆知的事了。
他没有回答她,她一脸毫不在意,正要离开的时候,听见他说:“我没有想要回去的地方了。”
不是没得回,是不想回。
她了然,笑着对他说:“那么……要不要来奴家这儿避避雨?”
这么一避,就避了整整半个月。
这半个月,他总是问:若是我娶了别家女子,你会伤心吗?
她从来不会回答他,因为她知道,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回答。
她同情他,甚至可怜他。
你说是个王爷又如何,还不如她一个做妓女的活得痛快,立场分得明明白白,爱恨也来得干干脆脆。
爱不得舍不得怎样,无缘于两情相悦又怎样,既然爱已是一个人的事,与谁相关?偏他这般放不下。
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唯有冒着明月楼上下百来口人被杀头的风险,供他一处避雨的港湾。
她在等,等一个人的出现。
终于那个女人来了,她带她去找他,然后默默地和门离开,独自一人看着庭院里的花卉失神。
焦灼的日头照在她明媚的脸上,半分悲哀半分幽怨,又岂是世人面前那撒泼怒骂的辣椒娘?
她向来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从不羡慕别人表面的风光,哪个人心头没有说不出的苦?
人生百态,有人是飞在枝头的凤凰,有人是千人骑万夫指的**,怨不得谁,这都是命。
可她发现,果然不喜欢那个女人啊。
对她颜娘而言,谁也不比谁干净多少,谁也不比谁高贵几分。
当她看见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便从屋里跑出,掩着脸匆匆而去,也不见他跟着离开,她笑了笑,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头一抬,手绢一挥,又恢复成往日鲜活的面容,扭着柳腰儿走回大堂招呼客人:“哎呦喂,这不是李员外嘛,瞧您瞧您,又富态了许多,今日来找哪位相好呀,要不介绍个新姑娘给您认识——嗳嗳,您放心,经我颜娘一手**出来的姑娘,保管您满意!”
嬉笑怒骂,没心没肺,这才是她的人生。
痴爱明月一生,便是她最为美丽的错误。
早就肮脏不堪的风尘人,惟独在他面前, 才觉得自己的灵魂是纯洁的。
因为她爱得无怨无悔,无欲无求,有今生没来世。
离开明月楼,我的情绪有点低落。萧晚月也像之前问颜娘那样的问我:“如果我娶别家女子,你会不会伤心。”我并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一句:“这是你的责任,与我无关。”
一瞬间他受伤的眼神仿佛在告诉我,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过分的事,但并觉得做错了,若我表示出一点的内疚,他则会在这明月楼住得更久,像只蜗牛宁愿背负沉重的壳,都不愿面对现实。
这半个月来每每与阿娜云见面,她总会反复询问:“萧大哥为什么总是不会来?他是不是不喜欢我,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他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隐瞒身份?”
她自然是听到了流言蜚语,心里想必十分不安。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唯一的意外时发现夫家竟是自己昔日偷偷喜欢的人,但这种心情还来不及欢喜便陷入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