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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强吃了几口面条,心里百般滋味。每一次的暴力之后他都无尽的懊悔,却又不愿意低头认错,干脆把那股悔意转化成给老丈人家干活的动力。可是每次在杨家湾劳累一天之后,回到家里又心烦意乱,如此循环往复,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自己折磨着自己。
紧闭的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这个穿着蓝布长衣的女人沮丧着脸,手里提着一个烤火的篾风笼——一种装着木炭的烤火炉。
“国强,你是不是又去梁上了?”女人说的梁上是杨家湾。
“嗯,娘,海峰睡了?”国强赶紧起身,让母亲坐在床沿。对于母亲,他几乎是百依百顺。国强说的海峰是大哥的儿子,母亲对那个大孙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尽管大哥和父母已经分家,可老太太不管白天晚上都把海峰带在自己身边。
“哎,国强啊,我们自己家的田都没有耕完,现在你大哥又和我们分家了,你就不要再那样给你老丈卖命了!”老太太把风笼放在地上,把两只脚搁在上头。
“哦,还有一个大田,明天就能耕完,我就回来做活路!”
“你们两口子又在吵架?刚刚我看到杨淑芳又在院子里哭!”
“没有,她带娃儿出去透下气。”
“我看这女的也是该打,一天到黑的抱起娃儿,活路做不到几样,今天去插个小秧都怕下田打湿脚。”
“娘,小海棠也要人带嘛!”国强有些无奈,大哥两口子赚得逍遥,自家该做的农活一样不落下,父母这边他是一样不管,孩子却丢给了娘,娘偏偏也心甘情愿,当个心肝宝贝儿一样。就是不愿意带小海棠,这让国强多么苦恼呀!
“今天队长又来说了,喊你去结扎。你可千万去不得,总得生个儿子嘛!”
“何医生都说了,淑芳不能再怀孕!”
“他说不能怀就不能怀了?我看那个姓何的就不是啥子好东西,那回我说喊你们不要去割那一刀,你不相信。她要真不能生,还不是姓何的害的?”
国强也懊悔,从肚子上开个口把孩子取出来,这种“荒唐事”他怎么就答应了呢?虽说政策上说喊不能生两个,可是哪家不是生两三个?他谢国强也不相信不能生,总得试一试的!什么“再怀孩子不仅不会保住孩子,连大人都难保”就是鬼话,娘都说了,她难产生了大哥,后边还不是生了自己和国志!
“娘,我再和淑芳说说!”
“有啥子好说的,你一个大男人还把她没办法?我看你就是个猪脑壳!”
“娘……”
“你再试试,要真的怀不上,你喊她去上环,反正你不能结扎。”
“娘,何医生说她这两年也不能安环……”
“难得和你说。海峰哭了,我回屋里去了,我跟你说,婆娘惯不得,越惯越烈!”她起身提了风笼往门外走,看到抱着孩子的淑芳站在门口,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儿媳妇,回屋去了。
“回来了?”国强冷淡地问了一句。
淑芳并没有搭话,把熟睡的小海棠放在摇篮里,钻进了被窝。她孤独的内心已经被室外的冷气冻僵,身边的这个男人让她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她又何尝不想再要个孩子呀,可是她不能,那种疼痛和垂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也好多次去卫生院问医生,医生的答案是让她男人赶紧去结扎。
已经十个月的小海棠一个人静静的睡去了,小手紧紧地护住受过伤的鼻梁……
第二天,谢国强照例卖命地给淑芬家里干活。因为淑芳从不愿意对娘家人说起自己的不幸,所以淑芬一家对这个任劳任怨的大女婿满意至极,可是除了给小海棠买些布匹做点衣裳,一家人根本就无以为报。很多时候都为淑芳不能再为谢家填个孩子而愧疚,只希望淑芳能够在谢家更加贤惠、更加勤劳!
淑芬在石桥的很多同学都放弃了中考,拿到毕业证之后照样回农村当了农民,极少数的几个学习优异的考上了中专或者高中,可能会彻底摆脱农门,成为工人或者干部。
一家人把这个希望都寄托在了淑菲身上,小淑菲确实比二姐还有学习天赋,能够在全乡五百多名同年级的学生中考取第一名,却也不见她骄傲,每天放学做完家务,就缠着姐姐预习明天的课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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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永翰在这个刚刚容得下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他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莹莹格子布衣裳、梳着两个小辫子的马兰花,在村庄的小溪边唱着动听的歌谣……可是歌声越来越模糊,视线越来越朦胧,直到两个孩子过来叫着“妈妈”,她才含着眼泪离开,彻底消失在梦里……
从梦中惊醒的刘永翰半闭着眼睛。他知道,让村长转交的那几百块钱根本就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懦弱的自己连和曾经的爱人对话的勇气都没有了,那明显不如意的现状更谈不上什么祝福。
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回到码头,让一切从头开始,让那些曾经的人成为记忆,让那片记忆中的家园成为新的开始,三十多岁的自己,还很年轻……
“叔,你醒了?”不知不觉已经天亮,富顺提着热腾腾的肥肠粉站在了自己跟前,“吃碗肥肠粉,然后咱们去剪个头发……”
啊,多么熟悉的一幕,只不过两个人互换了角色。富顺已经长大了,这个越来越懂事的孩子,已经可以在这码头独当一面了。
“好,顺儿,吃!”刘永翰起身坐到书桌边,狼吞虎咽起来。在看看同样狼吞虎咽的富顺,两个人相视一笑,过往的一切都化为了这腾腾的热气。
“顺儿,码头上现在有好多人做活路?现在和我们联系的老板多不多?有没得人为难你?厨房的饭菜怎么样?”刘永翰一下子抛出了很多问题,和昨天的消沉判若两人。
“比年前人多点,好多人从乡下带了些亲戚来,住的地方有点挤了;老板还是原来那些,仓库也都没有闲下来过;对不起,叔,我一直还对外人说你是我干爹,我晓得……”
“我本来就是你干爹,从给你扯新衣服那天起就是,现在是,以后还是!”刘永翰缕了一下有些粘连的长头发,“厨房呢?”
“因为做饭的工钱太低,好多人都不愿意在厨房,他们宁愿去码头搬货,然后在外边随便吃点。有点散了!”
“那桂英一天在做啥子?”刘永翰就跟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杨桂英走了吗?”
“还没,她想当面和你道歉……”
“不用了,你让她走吧,我不亏待她!顺儿,我是为你好,她才这么小,就这样子势利,以后还了得,你离她远点!”刘永翰确实不会亏待任何人,连他曾经的相好——后来又对不起他的朱莲花,“刀疤刘”过年前都不忘找人给她乡下的孩子带点钱去。
“叔,桂英姐她也是一时糊涂……”
“糊涂啥子,你都说她娘在老家住山洞,气疯了,从来也没见她回去看一下!你喊她回去吧,一个连亲人都不要的人,那还了得?”
“她哥是个赌棍,她悄悄跑出来的,回去肯定被打死!”
“不用管她,你不好说你喊她来,我和她说!”
富顺低着头,他知道桂英姐的脾气,如果刘永翰真的拉着脸让她离开这里,她肯定刚宁愿去“讨口”,都不会回去的。富顺还想不到叔叔说的那些大道理,但对于这个挽救过他生命的桂英姐,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够快乐,就像那一段时间在灶房,无忧无虑地研究厨艺,心情好的时候织些围巾……
桂英对于杨家湾是恐惧的,哪怕是淑芬在来信中告诉他们,桂勇哥已经修了瓦房娶了媳妇,也没有见到她有一丝兴奋,而是因为她瞎子娘还住在山洞里而黯然落泪。她曾经告诉过富顺,她想在城里挣很多钱,然后去租一处房子,把娘接到身边来。
可是现在,他要赶紧去把桂英带到刘永翰跟前,这是和昨晚最大的不同,起码他愿意再见见桂英姐。或许他出了一通气,心一软也就改变主意了呢?
没想到桂英已经站在了门口,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扎了个马尾,背上挎着一包行李,听到刘永翰说让富顺去叫她,她抹了抹眼泪占到了“刀疤刘”跟前。
这个穿着大方得体、身材玲珑浮凸的女子,已经不再是一年前乡下来的那个“讨口子”了,十六岁的分水岭已经让她脱落出大姑娘的模样,江云的城市氛围已经把她雕塑得有些洋气……
“刘叔叔,我准备走了,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说声对不起和谢谢你,我是骗了你,我晓得你一辈子都不得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来,你一直把我和富顺当成自己的孩子,给我们吃的、穿的、用的,”桂英强忍住泪水,“我更要感谢你还能够把富顺当成自己的孩子,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对他,你不要让他去找啥子大哥了,你把他当你亲生儿子嘛……”桂英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富顺站到她身边,轻轻地拉着她的手。
“顺儿,从铁皮箱给她拿一百块钱,这个月的工钱还有她的车费……”刘永翰把头扭向一边,他不愿意看到这生离死别的场景。
“不用了,刘叔叔……”桂英拉着富顺的手,从会计室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