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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泽贵有些茫然了。这个石桥曾经的大能人,站在猫儿山下,看着西边的夕阳给杨家湾铺下了一层红纱,对面砚台山下自家刚刚盖起来的瓦房——那曾经成片竹林掩盖的简陋,在灾难之后反而可以光明正大地见人了。还有桂英家被掩埋的房子……哎,那个被命运捉弄了一辈子的苦命人,早年死了男人,到处要饭拉扯大的两个孩子,跑的跑、赌的赌,这老天爷呀,怎么这么爱捉弄人呢?
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儿子夭折,养个儿子还跑了,本来成绩很好的女儿荒废了学业,自己的一条废腿拖累了整个家。哎,还好有个争气的女婿,有个出息的七弟,大家伙儿帮衬也才勉强熬了过来。想到这些,他才稍微欣慰了一些。哎,日子总还得过吧,那倒掉的竹子要赶紧全部编成篾具,秋天又是卖这些竹制品的好时节。
杨泽贵回家的时候,淑芬正在辅导妹妹做作业。没有电了之后,淑菲总是到晚上才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眼看着视力一天比一天下降,杨泽贵就要求她每天放学回家什么也不干,先把作业做了。
“爹,回来了?公公好点没有?”淑芬礼貌地询问着。
“老样子。淑芬,你教完淑菲过来爹问你个话呢!”杨泽贵说完就拿了刀去宰猪草去了。
淑芬做完作业,忧心忡忡地到爹跟前。这个伟大的父亲呀,正坐在小板凳上,一只跪在地上的脚已经被宰成截的猪草埋没了。“爹,啥子事?”淑芬知道,父亲要问的是今天赶场,去邮局有没有收到富顺寄来的信,这都一个多月了呢?富顺当时不是留话会寄信来吗?
“没得啥子,”父亲已经看出了根本就没什么消息,“淑芬,你七叔捎来话,喊你去帮着修电站那里的伙食团做饭,你怎么想?”
“我不太想去,快秋收了,家里活路多得很!”淑芬对这个七叔的好意感激不尽。
“哎,上次喊你去县里学习你也没去成,这回你还是该去,家里的活路有你姐夫嘛,你七叔说,先去做饭,有机会转成吃供应的。”父亲再次强调了七叔的意思,等到电站修好了,再想办法给淑芬转正式职工。
淑芬看了看刚刚挑回一担水的母亲,转过来对父亲说:“姐夫也有他自家的活路,再说大姐马上就要生了,哪里顾得过来?不去了,你托人给七叔带个话吧,真的谢谢他了!”淑芬也想过跟着七叔去,可到时候留下母亲一个人干这些活儿,不仅要喂猪、喂牛、养蚕,还有这几亩庄稼,母亲哪儿受得了。
杨泽贵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懂事儿女儿都是为了这个家。“喊淑华姐姐去吧,她想去!”淑芬拿来背篓装了猪草背到灶屋去。
“爹,今年中秋还打糍粑不呢?”收好作业本的淑菲跑过来问。是呀,还有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新种的糯米都收回来了,用大碾子那么一碾,圆圆的糯米粒白皙饱满,再泡上一个晚上,在塠窝里用木槌打出糍粑,圆圆的糍粑蘸上香喷喷的黄豆面,比月饼还好吃。
“不打了,今年中秋吃饼子。”杨泽贵想着柜子里仅有的一点小麦说道。
“哦……”淑菲有些失落,看到二姐出来装第二次猪草的时候,也过去帮忙了。
那轮弯弯的月牙儿呀,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就露出了脑袋。朦胧的砚台山在猫头鹰的“咕咕”声中入眠,满目苍夷的猫儿山到处是垮塌的痕迹,就如刚刚打上去的补丁。
…………
富顺花了两分钱买了一本《老黄历》,尽管大多数的内容是看不懂的,但他每天都在对着日历细数着日子。到了晚上已经明显的感觉气温骤降了,江面升起的上弦月已经逐渐的趋于圆满。街上很多店铺已经开始售卖起月饼,眼看着、眼看着中秋节就要到了。
富顺的印象里,在烂泥沟,父亲在的时候是要吃月饼过中秋的,每到八月十五,父亲总能在石桥供销社带回几个月饼,有五仁馅儿的,有芝麻馅儿,运气好的时候还有火腿馅儿呢!到了杨家湾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月饼,每到中秋就是吃糍粑,不过,糍粑的味道也还不错!哎,这个中秋呢,还有两三天吧,怕是照例要下江搬货吧!他趁“刀疤刘”不在的时候数了数钱,已经差不多了,过几天就走吧!
不过他还真舍不得走了呢!其实这样子也挺不错的,刘大叔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们,他的年龄要比自己大上将近两轮。这个刘叔叔特别好心,在码头又吃得开,像这么照顾自己的人怕是只有父亲和大哥了!想想大哥,富顺觉得,还是走吧,这几个月来,他怎么再也没有梦到过大哥了呢?
这晚“刀疤刘”回桥洞的时间比以往早,他几乎每晚都要去仓库,又照例每晚都回来。刘大叔那个老相好听说他要让富顺姐弟来代替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和他吵架了。有时候富顺往仓库搬货,看到皮泡眼肿的朱嬢嬢仇视着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一定是暴脾气的“刀疤刘”又打她了吧?
回来的脚步声吓得富顺赶紧把钱藏到包里,垫在枕头底下假装睡着了。“刀疤刘”进到桥洞,把脱下来的衣服狠狠地摔在凉席上。又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捡起衣服给富顺盖着肚子——这习习江风吹来,初秋的深夜已经有些凉了!
他看着这个疲惫的孩子,多么亲切呀!他甚至有些厌恶仓库那个姓朱的寡妇,勾扯这些年了,一男半女都没有给他生一个。如果那一年……
被装着书的包顶着脑袋的富顺实在难受,翻了个身悄悄地看了一眼这个魁梧的汉子,没想到刘大叔正盯着他发呆,在路灯的余光下,眼角晶莹剔透。
“顺儿,你没睡呀?”“刀疤刘”假装低着头,给刚刚取下来的机械表上条。“你没睡来陪老叔喝几口酒!”说完去头上的桥梁底下取来他日常装酒的行军水壶和一个铁磁杯子,还有一把带壳儿的生花生。
富顺坐起来看着刘大叔,看样子他是去相好的那里受了气。“顺儿,以后你别叫刘大叔了,你实在不想叫干爹,那你就叫叔,都姓刘还加个啥子姓嘛?”“刀疤”剥了一颗花生米丢在嘴里,又呷了一口烧酒,把盅盅递给富顺。
富顺盘着个腿,接过酒缸轻轻地抿了一口,刘大叔的这烧酒太辣,他不敢大口的喝。“叔,我和桂英姐给你添麻烦了!”
这个阳刚的大叔突然黯淡了,把酒夺过来一口全喝下去,接着又从酒壶里往外倒,富顺瞪圆了眼睛,他从来没见“刀疤刘”这么喝过酒,往天都是拿着壶轻轻地喝几口。
“你是我儿子,说这些做啥子?”“刀疤刘”拍拍富顺肩膀,又摸了摸小脑袋瓜子。他一定是喝醉了吧,富顺想着,主动给叔叔剥了几颗花生。“叔,我晓得你把我当儿子看,我和桂英姐都感激不尽……”
“顺儿,我不用你感激不尽。你小子有福,这些年我啥也没存下,赶上了好政策,受了一辈子窝囊气,没想到到头来还捡了个大撇脱。”“刀疤刘”一边说一边又站起来,从桥梁底下取出一串钥匙,“拿去,这房子老子就是给你留的!”
富顺惊愕地看着他,根本就不敢接钥匙,这刘老大一定是喝醉了,说不定一会儿还揍他一顿,这混码头的老大可没什么好脾气!富顺特别想起身跑到另一个桥洞,可他确实不敢,坐在凉席上看着站起来的“刀疤刘”又坐下来,干脆拿着酒壶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
“顺儿,你娃儿还经常看书,好!你晓不晓得,老子也是个读书人,还上了一年大学,后来书不让读,东窜西窜。老子当年也没觉得是个啥子事,窜嘛,跑嘛,免费坐车坐船怕个啥,哪晓得这一跑跑出事情来了,和农村一个女的搞出丢人的事来了,吓得我屁股尿流,一趟子跑逑了。哎,想起来都想锤自己一顿,真不是个东西,也不晓得后来那女的生没生,生了个儿子还是姑娘!老子一趟子跑回码头来,没想到家都没了!他奶奶的再乱也要个苦力不是,没想到悄悄给人搬个东西收几分钱,被人揪去斗了个半死,把脑壳都整个洞呀!他娘的,兄弟们帮忙,在这滩头存活了下来,兄弟伙抬举,喊我一声大哥,这码头的活路老子明的暗的接到做,后来也没得人管我们了,没想到这天又变了,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活路了!”
“刀疤刘”有些语无伦次,把手里的一颗花生带壳儿捏得稀碎,“真是上天有眼,把我儿子送回来了……”他一把搂过富顺,双手捧着这孩子的脸,“她朱莲花是个球,滚他娘的!”
富顺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那双大手压得他的脸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