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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顺的思绪还是得回到现实。
杨家湾村五组那块奇特的大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几株顽强的松树历经沧桑,已经剥离出岁月的痕迹。巨石长、宽约30米,高约20米,远看犹如一尊酣睡的石牛。巨石的下面是宽阔的石洞,潺潺的溪流,在此汇聚成一谭清澈的明珠,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在洞中萦绕。洞口的田里种上了小麦,绿油油的让黄牛和沉睡的石牛直看着嘴馋。
富顺摸摸肚皮,他知道,再不回家杨泽贵的黄荆棍会打的更重。
“顺娃子,你个砍脑壳的,喊死你都不答应,看到你坐到大石头田那里,你不饿哇?”说话的是杨泽贵的婆娘,“快去吃饭,红苕稀饭在中间锅里,炒的白菜遭你大姐她们吃完了,你整点冷咸菜快吃了,晚上不吃夜饭哈!”
还好杨泽贵那个瘸子不在家,要不然这顿狠打肯定是跑不掉的。富顺赶紧把黄牛关进牛圈,抱上草就跑到黢黑的厨房在锅里端出饭来,狼吞虎咽的刨下去,这一天确实饿坏了,13岁的小男子汉还在长身体。
富顺不喜欢这个瘸子老爹,他对杨泽贵断腿的事儿也不感兴趣。杨泽贵在生产队和大队却是名人,断腿前干农活是把好手,上过高小,算盘打得好,字也写得好,一直都是杨家湾大队的会计。杨泽贵在家排行老四,父亲是个迷信的巫师,战争年代又躲到庙里做过和尚,幸好成分是贫农,在那个年代才幸免于难,命好的老巫师生了七个儿子,个个都算是在杨家湾有头有脸的汉子。
杨泽贵当大队会计的时候才22岁,大家都叫他“杨算盘”,不管是刚刚解放的时候分土地,还是后来吃大锅饭的时候记工分,“杨算盘”都是一碗水端平,杨家湾的人个个见了都竖大拇指。“杨算盘”十八岁娶了淑芬她娘,二十岁生了大姑娘淑芳,精明的“算盘”怎么也没有算到,自己这辈子就没有生儿子的命。
开始闹饥荒的那年,淑芳她娘终于又怀上了,“杨算盘”盼星星盼月亮,做完杨家湾的账又去给谢家坝的谢会计做账,就为了老谢能给点儿救济。这回,争气的淑芳娘终于生了个儿子,老杨家的大院里炸开了锅。因为,杨巫师自己总觉得自己是吃过斋的人,有了七个儿子都是宿命用尽,“杨算盘”的几个兄弟早就娶了媳妇儿,个个肚子都不争气,要么一个不生,要么全是丫子,老二杨泽华生了个小子,没到半个月还给夭折了。
老巫师抱着这个足有八斤重的胖小子,满是老茧的手不断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嘴里念念有词,杨泽贵知道,这是娃他爷爷在给他做法事,念完一段保佑平安无灾无难的经之后,巫师才算松了一口气:“老四呀,这个娃儿不容易,四媳妇也怀了好几个,除了淑芳一个都没活成,好生带他,我和太上老君打了招呼,娃儿大富大贵!我给他取了个名字你看要不要的——健华,健健康康,荣华富贵。”“杨算盘”没说话,抱过孩子表示默许,心里嘀咕着,爹也就只知道荣华富贵、招财进宝几个成语,他们兄弟七个就是依次排开,要真有个老八,非得叫杨泽宝不可。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宿命用尽,在杨泽贵接二连三生下两个女儿淑芬、淑菲之后,健华非但没有享受什么荣华富贵,一场意外,六岁的小子命丧黄泉。杨巫师病倒在床一个月没有出门,他后悔自己生了七个儿子,最恨的是自己居然拜了太上老君又去拜如来佛祖,还俗了就遭了这么多孽。做梦的时候总在对老四说,老四呀,你要注意呀,东方你去不得!
上过学反过孔拆过庙推倒过菩萨的杨泽贵不信巫师老爹的这一套,儿子没了可以再生,现在正是抢水的时节,自己是村里的干部,正在修建的杨家大水库就在东边,不去带头修水库岂不是落人话柄。可是就是这么巧,“杨算盘”点燃了炸石头的炸药,自己的腿却被那块儿大石头压成粉粹性骨折。杨家兄弟齐心协力,把受伤的杨老四行到了行署医院,右腿截肢,好在命是保住了,代替杨老四右腿的将是巫师打出来的一枝枝木拐,老四知道,这辈子他再也别想要儿子。
“杨算盘”从医院回到杨家湾,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他不能参加了,精打细算的伙计还在,可公社反而撤了他的会计职务,一分钱没补偿还给他扣了个激进冒险主义的帽子,公社顾不上表扬这位会计英雄,因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与世长辞了。杨老四谁也没有抱怨,干不了肩挑背磨的活儿,不让自己打算盘,日子总还得过,三个女儿还眼巴巴的看着要吃饭,孩子她娘不离不弃的照顾他。杨泽贵只用了一年时间,站起来杵着拐杖同样挑大粪,俯下身子编出来的背篓和簸箕同样挣工分。可是,他想健华了,或者,他确实太想要个儿子了。
杨泽贵的往事富顺当然不关心,他只知道杨瘸子生了三个女儿,死了两个儿子,自己不过就是杨老四儿子的替代品。可是富顺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来到杨家湾的。
懵懂的富顺和富家还不知道哥哥的眼泪代表着什么,那一夜,他早早的睡着了。炎热的天气让小孩子特别贪婪盛夏早晨的那一丝清凉,在父亲编织的竹席上,富顺揉着眼睛叫着大哥和富家。大伯却领进了一个女人,对富顺说:“顺娃子,你娘来接你了。”小顺子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害怕自己是在做梦,他早就记不起娘的模样了。富顺眼巴巴的看着大哥,富强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富顺的亲娘,但是从今天开始,至少富顺有一个娘了。
“顺儿,她就是你娘,以后都要叫她娘。是大哥没得出息,你也不小了,去杨家湾,你娘会疼你,二天长大了再回来看大哥和你弟弟。”兄弟三个哭成了一团,小富家还不知道二哥要去哪儿,可是他知道,大哥要带着两个弟弟真的太难了。富强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但他晓得瘸子杨泽贵是个好人,杨泽贵的婆娘很能干,富顺去了杨家不会吃亏。
就这样,八岁的小富顺跟着这个陌生的“娘”翻过了三座山,跨过了四条河,从早上走到傍晚才到了这个破旧的瓦房里。他恨大哥,狠心的大哥宁愿把富家留在身边也不要他。这三间破旧的矮房子远远比不上刘家的大院,三个满脸泥土的女娃娃一点都不逗人喜欢,可他还得喊姐姐妹妹,除了中间的堂屋,爹妈睡一间,兄妹四个挤一间,两张窄窄的破木板床,淑芳带着两个妹妹睡,富顺单独睡。
四年里,他也曾好几次要跑回烂泥沟,可每次都被“狠心”的瘸子揍一顿。他不知道大哥和富家怎么样了,也不晓得这么多年他们为啥从来没有来杨家湾看过自己。
在杨家,富顺最喜欢的还是淑芬,和他同岁的淑芬每天背着个帆布包包往大队的学堂跑,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随时都是干干净净的,说话细声细语,漂亮的瓜子脸随时都露着微笑,学堂的先生喜欢,杨巫师心疼,杨老四也觉得这姑娘遗传了他不少东西。所以,看上去笨笨的淑芳早早的就不上学了。小小的淑菲自从二姐去石桥中学念书了之后,就跟着“生产队”的小伙伴儿们去村里学堂念书。
可是富顺不喜欢生产队的长辈们拿他和淑芬开玩笑,在他的眼里,自己不过是淑芬的哥哥,哥哥和妹妹之间是不能有什么情爱的。懵懵懂懂的孩子却又懂得一些东西,漂亮的淑芬已经上初中了,她也不喜欢这个每天在泥巴里面跑的哥哥,她是要念书的,将来要去城里,要当干部的。
“她妈,你说淑芬这个书这么继续念下去我们怕也遭不住哟?娃儿越来越大,老大今年子还是要把婚订了哇?”吧嗒着旱烟的杨老四坐在床沿问自己的婆娘。
“是呀,就我们那几块田里的粮食,缴了上缴款,也就是我们一家人吃了,想卖也卖不出来几个钱。我喊人去谢家说了一下,人家倒是没有嫌我们穷,就是那家儿子多,你晓得的噻,谢家坝的谢经峰家。后天赶场在街上会个面,看热了今年就把酒办了!”贤惠的女人总是能想得那么周到。
“要得。只是……可能老二就这个书怕是读不成了,老大嫁出去了,屋里活路又多,刘家的娃儿倒是能做好多活路,毕竟是个男娃儿家家,耕田挖地挑东西还差不多,家里猪牛和自留地总要人来做。”杨瘸子把烟斗在床边的拐杖上抖了抖,转过去把被子提了提盖住靠在床头的女人的双手。
女人把满是茧子的手拿出来,擦了擦眼睛。“泽贵呀,不要二女子读书怕是要她命哟,活路我来做,富娃子也可以做嘛,还有三女子呢?老大嫁出去,少一个人的上缴款了,田地也要少一份,我们活路也做不了那么多了!”
杨瘸子挪了挪那半条腿,也在床上躺下了。“莫说了,老二不读书的事情我去和田老师说,你后天去街上看一下谢家那个娃儿,要得我就喊人来做嫁联,要不得我们又喊王老婆婆去帮到说下另外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