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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发地冷了起来。我知道何昶已经在天水城外十里地集结,就等我们一行到达便拿下漠歌,迫开城门。我承认自己对漠歌存了一分故人之情,直接体现出来的便是我的再再妇人之仁。尽管目前形式无不说明他对拓跋朔却有反心,可一日没有到达天水,我总隐隐期待他能够幡然悔悟,主动作出弥补。然而,他却迟迟不肯与我坦白昔日所做的亏心之事,每靠近天水一分,我内心的沉重便更重一分,掌心的丝帕几乎都攥出了湿意。
“我拼了性命也会保护王妃周全。”漠歌突然开口,字字深重,仿佛是咬出来的一般。说罢怔怔望我,“王妃……”他突然软声唤我,“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你欢喜?”
我凝目触望着他,他眸中的困惑与不安来的太过分明,不愿掩藏,也掩藏不住。我不答反问。“漠歌,你此生曾有过最大的欢喜是什么?”
他闻言低眉沉吟了片刻,方道:“那天夜里。”他蓦地抬头望我,眼中闪烁着灼人的情意,一手也攀上了窗牖。“王妃赐我名姓的那天夜里,是我这一生最欢喜的时候,从来没有哪一刻能让我感到那样的满足。”
“那么,最大的悲伤呢?”我继续问他,却不敢再与他眸光对上。
他慢慢收回了手去,面上笑意渐淡。“王妃自进王府,波折不断,屡受委屈,甚至受人陷害失了——”欲言又止,终究是不曾说出口来。
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时心口微痛,忍不住想起前年的除夕之夜我因为痛失骨肉苦守在重华殿中,人人跟红踩白只当我受了王爷厌弃,只有漠歌不畏闲言碎语亲来探我。思绪渐渐飘远,那深院里漫天盖地的大雪,角落处那一对深深的足窝,几乎被白雪淹没了的身躯,颤抖着喊出那一声“王妃”,还有那句——并……并没有多久。
事到如今我再不能假作不知他的心意了,他对我的用心或者懵懂,却也真挚,也许自那夜我感激他救命之恩,随口为他正名,他对我便已存下了那份不类的心意!要如何苛责于他?只是,纵然如此他也千不该万不该利用了我对他的信任算计拓跋朔,我不能容忍,我但假作不见,莫说世人,便连我自己也是交代不过去。
“王爷待我很好。”我正色望他,“你处处为我我很感激,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你应当仔细在意。”
他一怔,抬头望我,面上隐隐掠过一丝狐疑,却仍是试图说服与我。“王妃,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错了。”我轻轻摆手,蹙了蹙眉。“世间万物,当不得一个情字。别的事上固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却唯独一个情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静静望他。“我将你引荐给王爷,我将绣夜许你,那是我看重你一分赤子之心,我信你不会教我失望。漠歌,如今我只问你,你可曾让我失望?”望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我探手扶上了窗牖,泠然而问。
“王爷在哪里?”他沉默不语。“绣夜在哪里?”我再问他。
他仍是沉默,只一双眸子愈发冷陈。我泠然一笑,心底已暗暗下了决定。“漠歌,天水城如今已非净土。”
“……王妃!”漠歌仓促后退了一步,眼珠仓惶转动,面色惊慌不已。
“母妃,你瞧,你瞧呀!这是孩儿亲手打的!”惇儿本自跑出车下玩耍去了,此刻突然倒拖着一只幼鹿连连呼唤着向着马车跑了过来。我瞧见他的身影离着漠歌越来越近,心头一凛,在漠歌转身挟住惇儿之时我已霍然起身冲出了车外,立在辕旁冷冷望他。
“王妃!”漠歌咬牙低呼,一手牢牢地钳制着惇儿的后脖颈,圆睁双眼瞪着我,眸中满是清冽的愤然与哀伤。
“放了惇儿。”我放松了神情,由着侍卫扶着下了马车,向晚的凉风呼呼吹过,我当风而立,任凭鬓发扑簌簌地砸在颊上,涩涩痒痛着。“你走。”
他一怔,似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做,咬咬牙,他撇过脸去。“王妃不怕我再对王爷不利么?”
“再要如何,那便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了。”我幽幽一笑。“何况,倘若他到了如今仍能受你牵制……如斯良人,我苏宓不要也罢。”
“你……你已经通知了王爷?”他困惑不已地紧皱着眉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找到王爷?”
我静静望他。“漠歌,你千算万算,唯有人心漏算。不错,我信你,可正因为信你,你但有丝毫出格之举,我亦能第一时间察觉。”见他仍是怔怔望我,手下却丝毫不减力道,我担忧他弄伤了惇儿,少不得长话短说。“我再说一次,放了惇儿,我让你走。”我说着便摆手示意一众剑拔弩张的御林侍卫放下佩刀,再次深深望他。“你有三百护卫,或许动手未必定输,然而我尽可以提醒你,我与惇儿虽是弱势妇孺,却也知烈性不辱,纵然你能战胜这五百御林,我亦不会如你所愿。”我说着便自脑后拔下一枚金簪,夜色下那冷津津一抹赤黄沁凉如水。“我无力伤人,总有力自伤。”
惇儿起先只不知发生何事,被漠歌擒住也未尤其恐慌,然而听到此处他一下子惊了起来,又见了我手中金簪,更是惊跳不已,挣扎着便要向我扑来,口中愤愤嚷道:“放开我!放开我!”
“漠歌,你已辜负了我的信任,如今还要辜负我的性命么?”我淡淡诘问,语声如泠。
漠歌猝然扬手放开了惇儿,望着惇儿立足不稳,一个趔趄便摔在地上,却连哼也不哼一声便爬起身向我扑了过来,一手抢过我手上的金簪便死死抱住了我的腰肢,大声道:“惇儿生死都与母妃一起!”
“王妃,您……您一早便已疑我?”漠歌咬咬牙,半晌方挤出了一句。
我无声点头。他蓦地苦笑起来,低了脸去望着脚下方寸之地。“既然疑我,又为何纵容我一路跟随?”抬起头,“楚朝皇帝设计擒我,也是王妃的意思罢?”
我摇头,尽管事已至此,我仍不愿他过多自伤。“允祯擒你,是对我关心则乱,我事先……并不知情。”
他退后几步,他的亲兵护卫牵了马来让他上马,他抬腿踩上马镫却连连滑下。我心有不忍,转头望向了别处,手上只一下下抚着惇儿的头顶心。
“绣夜没事,静竹也没事。”漠歌上了马,抓住缰绳俯身望我。
我淡淡嗯了一声。他迟疑片刻,又道:“高句丽公主背着王爷到处追查王妃下落,想对王妃不利,这桩事王爷必是不知,新罗国这样做,其实也是保护王妃。”
我既知道余容郎君便是新罗国主,隐隐对他的用心也能猜到一二,然而漠歌突然说来,我仍是微微吃惊。“漠歌,你其实早就知道余容郎君的身份,是么?”
漠歌点点头,然而瞬即又摇了摇头。“皇后与新罗国早有私下来往,只是,我没有想到那新罗国主对王妃也……”他突然刹住,而后狠狠皱一皱眉,再深深望我一眼,转头策马,很快绝尘而去。
那刘姓参将忙俯身问道:“王妃,真的放了他去?”
我收回心神,无声望了他一眼。他瞬即明白我的意思,忙垂首道:“属下多嘴。”
漠歌果然是带了他的三百亲信离开了,翌日一早我便与何昶汇合,城上守官自然认得我,慌忙开城将我迎了进去。何昶带着三千精兵驻扎在府外,我则带着惇儿回府,数月不在,府中却是萧索了不少,然而此时此刻却也没有这等闲情逸致,只让闻讯赶回王府的旧日仆从将东园仔细收拾整理清爽,我与惇儿搬了回去。
拓跋朔驻扎在皇宫的三千守军见到我亲自归来,自然受命于我,其中一名副将名唤姚靳者亲自来了王府见我,我才知原来他竟是萧珃的心腹。拓跋朔既知我并未落在拓跋安手中,又见漠歌态度激进更不同往常,其实一早已是疑了漠歌,他故意将这三千守军交给漠歌带领,却又让萧珃安插了心腹在内,时刻监视漠歌的举动。漠歌去楚朝接我,早有人报之了拓跋朔,然而新罗的戏做得十足,拓跋朔也无从断定我究竟身在何方,这才纵容漠歌去接我回来,他自己则继续坐镇高句丽与新罗对峙。他将一切计算的滴水不漏,连人心都不曾漏算。他算定漠歌不会伤我性命,甚至算定如若我果真身在楚朝,允祯也定会护我平安。
我听到此处,心底一块大石总算落地,然而念及漠歌的行止,终究是忍不住摇头轻叹。漠歌,你太小瞧了拓跋朔,也太高估了自己。
那副将最后说道:“王妃放心,属下已派人火速前往高句丽告知王爷,王妃已平安归来。”
半个月后,对月来了王府,我匆忙拉住了他问见那昔真静的消息,对月道:“属下到了新罗,只说是王妃派我前来,那新罗国主即刻便宣见了我。他见了我的带去的信笺,沉吟了片刻说他答允王妃的要求,然而却有一条件,而后便让属下带信给王妃,说王妃一看便知。”他说着便取出一封以火蜡封得牢牢的信笺来,递了给我。
我也不多避忌,撕开封口便抽出信笺看了起来。只见是一张素白的新宣,却以清墨画着一朵妖娆红芍,落款为空,只红芍旁寥寥两行小字。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甫一看完,便将那信笺揉作了一团,对月见我神情肃谨,忍不住出声问道:“那昔真静说了什么?”
“他要我亲去见他。”我沉声道,“去,把姚靳喊来见我。”
姚靳很快受命前来,见我一脸肃穆,他忙俯身问道:“王妃有何事吩咐?”
“从天水到高句丽来回需得多久?”我冷冷问道。
姚靳忙道:“回王妃的话,快马加鞭至多半月即可。王……王妃,”他说着话便颇有犹疑之色,“属下派人去丸都城通知王爷王妃的下落,那人至今未回……”他偷眼瞧我,许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启口。
我最烦见到男子一副犹犹豫豫不知所谓的模样,闻言冷声不耐道:“你有何话要说,不妨明言。”
他见我嗔怒,忙俯身道:“那人遣人来报王爷只身去了新罗都城庆州,他已带人追了过去。三日前萧珃将军来过一趟,知道王妃平安无事,萧珃将军已带兵赶赴新罗,尤其交代属下不可惊扰王妃,以免王妃忧心,所以属下才斗胆隐瞒,王妃恕罪!”
“罢了,不必多说。”我站起身制止了他的话,“你且下去。”
眼见姚靳弯身走了出去,我方转向对月道:“如若我没有猜错,定是那昔真静诓了王爷过去。”我心头烦躁,忍不住起身踱了几步,咬牙嗔道:“只是他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孤身赴约!”
对月亦是眉头紧蹙,忧心忡忡,半晌方道:“事已至此,王妃预备如何行止?”
我轻轻咬一咬牙,足下一顿,“还能如何?如今我势必得亲自去一趟了!”不管那昔真静究竟是抱了怎样的心思,然而他既身为一国国君总应懂得言出必行,何况就算是他果真有谋,我也断不能眼睁睁看着拓跋朔孤身犯险!
我不能多耽搁片刻,一面让对月安排人手飞骑前去通知昔真静我会赴约,一面让对月亲自带了一百精骑护送我前去庆州。惇儿哭闹不休定要与我同往,却被我难得严肃且毫无商量余地的模样神情惊地止住了哭意,乖乖留在府中。我让何昶全力保护惇儿的安危,更留下亲笔书信,倘若我愈月不归,请何昶即刻通知允祯,盼他念在我的面上照顾好惇儿与恪儿!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一更,为后记。
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