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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箫声幽咽,从花丛外传出。马春花正自难受,这箫声却如有人在柔声相慰,细语倾诉,听了又觉伤心,又感欢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箫声像春风一般温柔,暖暖的拥抱着她全身,站起身来走出花丛,只见海棠花畔坐着个蓝袍男子,手持玉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箫颜色难分,正是晨间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点首,示意要她过去,箫声仍是不停。他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一股引力,直教人抗拒不得。马春花红着脸儿,慢慢走近,但听箫声缠绵宛转,一声声都是情话,禁不住心神荡漾。
马春花随手从身旁玫瑰丛上摘下朵花儿,放在鼻边嗅了嗅。箫声花香,夕阳黄昏,眼前是这么个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来的神色又柔和,又高贵,她一生之中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男子。
她蓦地里想到了徐铮,他是那么的粗鲁,那么的会喝干醋,和眼前这贵公子相比,当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涂。于是她用温柔的眼色望着那个贵公子,她不想问他是什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只觉得站在他面前是说不出的欢喜,只要和他亲近一会,也是好的。
这贵公子似乎没引诱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无知,才在春天的黄昏激发了这段热情。其实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决不会上商家堡来逗留,手下武师一个过世了的师兄,能屈得他的大驾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禀报,得知她在花园中独自发呆,决不会到花丛外吹箫。福公子的箫声是京师一绝,就算王公亲贵,等闲也难得听他吹奏一曲。
他脸上的神情显现了温柔的恋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热切的情意,用不着说一句话,却胜于千言万语的轻怜密爱,千言万语的海誓山盟。福公子搁下了玉箫,伸出手去搂她纤腰。马春花娇羞地避开了,第二次只微微让了一让。
但当他第三次伸手过去时,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之中。夕阳将玫瑰花的枝叶照得撒在地下,变成斑驳陆离的影子。在花影旁边,一对青年男女的影子渐渐偎倚在一起。太阳快落山了,影子变得很长,斜斜的很难看。
唉,青年男女的热情,不一定是美丽的。
马春花早沉醉了,不再想到别的,没想到那会有什么后果,更没想到有什么人闯到花园里来。福公子却在进花园之前早就想到了。因此他派太极门的陈禹去陪马行空说话,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谈论,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稳住徐铮,派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园门口,谁也不许进来。
于是,谁也没进来。
百胜神拳马行空的女儿,在父亲将她终身许配给她师哥的第二天,竟做了别人的情妇。
当晚商家堡大摆筵席,宴请福公子。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别,是以商老太和马春花都和众人同席。
马行空当年识得王氏兄弟的父亲王维扬,自王维扬过世、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后,镇远镖局早已歇业,因此上已不能说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却也知道马行空的名头,对他颇有几分敬意。
马春花脸泛红潮,眉横春色,低下了头谁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娇羞,其实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密意。她并没避开徐铮的眼光,也没避开商宝震的眼光。然而这两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触时,半点也瞧不出她心事。他们都在想:“她心中到底对我怎样?”
她嘴角边带着微笑,但这不是为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们,却全然没看见他们,她只是在想着适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两眼,但她决不敢回看,因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开了。
饮食之间,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边,在她耳旁低声说道:“那姓平的贼子给人救去了。”商老太一惊,随即神色如常,举杯向众人劝饮,心想这件事不必让客人知道。就在这时,蓦地里砰的一声,厅口的两扇长窗脱枢飞起,砰蓬、砰蓬几响,落在地下,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厅口。
王氏兄弟等虽在席间,不忘了保护福公子的重大职责,随身都带兵刃。变故一起,几个人立即一齐离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进来的只是一个少年,身边并无别人,不禁相顾惊诧:“难道震飞长窗的,竟是这个小孩?”
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后,想起商宝震鞭打之仇虽报,商老太暗算之恨未消,于是又赶回大厅,大声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么?”他说这话时神态豪迈,但毕竟不脱小孩子声口,似乎跟她闹着玩一般。
商老太一见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喷火,低声向儿子道:“截住他后路,别让小贼逃了。”又向身后的家丁道:“快取我刀来。”她缓缓离座,厉声道:“是谁放走你的?是这位马老拳师不是?”她决不信这孩子自己能脱却铁链之缚,定是堡中有奸细相救。胡斐摇头道:“不是。”商老太指着徐铮道:“是他?”胡斐仍摇头。商老太指着马春花道:“那么定是这……这位姑娘了?”胡斐心想:“这位姑娘本想救我,虽然没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却是一样。”笑着点了点头,大声道:“不错,这位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他这句话是说给马春花听的,在他孩子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浑没想到这句话会给她带来大祸。
商老太向马春花阴沉沉的望了一眼。这时庄丁已取了刀来。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胡斐,问道:“你爹爹胡一刀怎么不来?”
王氏兄弟等听说眼前这孩子竟是辽东大侠胡一刀之子,无不耸动。
胡斐道:“我爹爹早已过世。你要报仇,就找我吧。”商老太脸如死灰,喝道:“此话当真?”胡斐道:“我爹爹倘若在世,你敢打我一鞭么?”商老太高举紫金八卦刀,突然放声大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该这么早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么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来?”
商老太大恸三声,突然止泪,伸袖子在脸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蓦地里横过紫金刀,身子疾转,呼的一声,横刀向胡斐颈中削去。
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福公子、马春花、徐铮都惊叫出声。
商老太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绝技之一,又出其不意,莫说眼前只是个小儿,就算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闪得了。岂知胡斐身法快极,身子略侧,让开刀锋,随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间立即反手抢攻,群豪无不惊讶。商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着劈出。
莫看商老太老态龙钟,出手之际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报仇无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杀了眼前的小儿。她当丈夫丧命之际,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着复仇一念,此时仇家当前,招招竟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杀法。胡斐艺成后初逢强敌,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却在刀缝之中伸掌抢攻,竟半招也不退让。敌人挥刀狠砍狠杀,他施展大擒拿手龙形爪,也是狠击狠打。烛光之下,但见一个白发老妇,一个黄口小儿,性命相扑,斗得猛恶异常。
王氏兄弟初见商老太一上来就猛使杀手,心中还暗怪她将八卦门的功夫滥用了,对小孩儿都使绝招,逢到一流高手那怎么办?岂知越看越觉惊讶。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绵密狠辣,绝无破绽,虽说未臻炉火纯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顾性命的那股狠劲,对手再强,本也难以抵敌,岂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空手和她相搏,竟渐占上风。再拆数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风笼罩之下,突然啪的一声,她左颊上吃了一记耳光,接着右颊又是一记。商老太一个踉跄,站立不稳。
王剑杰道:“商家嫂子请退下,我来对付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听“啊哟”一声,商老太已滚在一旁,王剑杰眼前突然青光闪动,一刀迎面劈到,忙举刀相架。那刀改砍为削,从横里削来,待得斜挡,那刀又快捷无伦的改为撩刀。
胡斐打了商老太两记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手腕,随即飞腿,将她踢了个筋斗,已将她紫金刀抢在手里,不待王剑杰走近,唰唰唰连环三刀,将他砍了个手忙脚乱。王剑杰是八卦门一流高手,此时造诣已不在当年商剑鸣之下,只因存了轻视之心,竟让对手抢了先着。三招一过,才知眼前的小孩实是劲敌,急敛狂傲之气,沉着应战,将门户守得严密异常,要先瞧清这小孩的刀法。
烛影摇红,刀光泛碧。群豪紧握兵刃,瞧着两人对刀。
福公子见这样一个衣着敝陋的黄瘦小儿,竟与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斗了个旗鼓相当,既觉诧异,又感有趣,负手背后,凝神观斗。突然间闻到淡淡的一阵脂粉香,眼光微斜,见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这时人人都注视着厅中激斗,谁也没来留心他二人,但大庭广众之间,竟如此肆无忌惮的亲热,毕竟大胆之极。福公子没将谁放在眼里,马春花却是少女初恋,情浓之际,不能自已。
王剑杰连劈数刀,胡斐均以巧妙身法避过。王剑杰竭力辨认他武功门派,始终捉摸不定,心想他自承是胡一刀之子,虽听父亲说过胡一刀的名头,但胡家刀法究竟是如何家数,是刚是柔?外门内家?却丝毫不知,但见这少年的招数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转似水,与一般刀法全不相同。
又斗数合,王剑杰焦躁起来,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分,今日斗一个小儿也要拆到数十招之外,再纠缠下去,纵将他杀了,也已脸上无光,当下刀法一紧,迈开脚步,绕着他身子急转。
王氏八卦门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绝,当年王维扬曾以此迎斗“火手判官”张召重,丝毫不落下风。这一发足奔行,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后”,临敌之时待得敌人转过身来,又早已绕到他背后,自己脚下按着八卦方位,或前或后,忽左绕、忽右旋,不加思索,敌人却给他转得头晕眼花。但若敌人不跟着转动,他立即攻敌背心,敌人如何抵挡?确是巧妙异常,厉害无比。王剑杰自幼在父亲监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绝不停留的奔绕五百一十二个圈子,临睡之时又再急奔三次。这功夫从不间断,每次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绕三千余转,二十余年练将下来,脚步全已成为自然,只须顾到手上发招便行。
本来绕圈子时手上发掌,此时改用刀劈,但见他人影飞驰,刀光闪动,霎时间将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劲敌,忙施展轻功闪躲,他身形灵巧,轻功又高,居然在刀风之中纵横来去,避过了数十刀的砍削斩劈。
马行空看得大是惊奇,心中暗叫:“惭愧!前晚见到的瘦小人影原来是他,若非见到这个少年,焉能发觉商老太的毒心?那知商家堡中卧虎藏龙并非别人,却是这黄瘦小孩,枉自我一生闯荡江湖,到老来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见了女儿,微感愠怒:“如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几次见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谈情。日后成了夫妻,还怕谈不够么?”
他那知女儿确是出去谈情说爱,跟她缠绵的却不是她的未婚夫婿。
忽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花四溅,胡斐与王剑杰双刀相交。一响之后,接着响之不已。原来王剑杰越转越快,越砍越凌厉。胡斐毕竟年幼识浅,不明他刀法路数,到后来闪避不及,只得举刀还格。双刀既交,王剑杰心中暗喜:“这小子武功不坏,力气究小,再砍几刀,他兵刃非脱手不可。”当下不住急砍猛斫,胡斐只得硬接,五六刀过后,手臂震得渐感酸麻。商剑鸣的紫金刀颇为沉重,胡斐力小,使动时本已不大顺手,这时更感吃力。
王剑杰身材魁梧,胡斐的头还及不到他头颈,一个居高临下,一个仰头接招,强弱之势更加悬殊。胡斐眼见不敌,突然灵机一动,将他一刀架开,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剑杰跟他本无仇怨,他也没得罪了自己或福公子,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能接下自己数十招,动了爱才之念,说道:“好吧,你认输便是,就饶你一命。”
胡斐笑道:“谁认输了?你不过胜在生得牛高马大,身裁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么本事?你等一下。”说着搬过一张长凳,往大厅中心一放,纵身上凳,叫道:“咱们再来比过。”王剑杰又好气,又好笑,问道:“那算什么?”胡斐道:“咱们话说明在先,你可不许踢动我长凳,否则就算你输了。”王剑杰呸了一声,道:“天下那有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我人未长足,自没你高。你若不愿,五年后等我长得跟你一般高了,再来决个胜败。”
胡斐平时听平阿四谈论他父亲胡一刀的威风,只道学得父亲遗书上的武功之后,也可如父亲一般所向无敌,岂知一上手就给商老太扣住脉门,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好打。那还可说自己一时不防,这时跟王剑杰一动手,才知自己虽刀法大胜于他,内力却跟他差得太远,交代了这几句话,就想乘机脱身。
那知王剑杰一来丢不起这个脸,二来自恃必胜,骂道:“小猴儿崽子,不踢你这凳又怎么了?怕老爷劈不死你么?”说着挥刀向他腰间削去。
胡斐横刀封挡,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时胡斐却已高过了对方,他在长凳上奔左窜右,抡刀而战。那凳子有五尺来长,王剑杰若再绕着转动,转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来所练的圈子大小不同,这是熟练了的功夫,临时改变不来,当下改使一套刀中夹掌、掌中夹刀的武功,要以刚猛的刀风掌力,将对方震下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