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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要他留神,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当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视师父身法,十段锦他练得本熟,然见师父进退趋避,灵便异常,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另有异常巧思。承志追赶之际,暗学诀窍,过不多时,在追赶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纵跃趋退之术,登时迅捷了许多。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
这时承志赶得紧,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急奔疾趋,广场上只见两条人影,飞来舞去。承志早忘了嘻笑,全神贯注的模学身法,追捉师父。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回臂一把将他抱起,笑道:“好徒弟,乖孩子!”又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啦。”把他放落,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
袁承志把这路拳法从头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牢记师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爬腮,一夜没好好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学,又到广场上照练。越打越起劲,忽听得背后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声:“师父!”垂手站立。
穆人清道:“你自己悟出这几招都还不错。但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露出空隙。敌人如是好手,他的脚这么一勾,你就糟糕,因此该当这样。”连说带比的教导。袁承志大是钦服,这一天又学了不少诀窍。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岁了。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传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混元掌”虽是掌法,却是修习内功之用。自来武学各派修练内功,都讲究呼吸吐纳,打坐练气,华山派的内功却别具蹊径,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功夫虽费时甚久,见效颇慢,但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威力奇大。因内外同修,临敌时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内劲相附,能于不着意间制胜克敌。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了。袁承志练武时日尚浅,“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壮健异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时下山,一去便两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查考武功,见他用功勤奋,进境迅速,每次均奖勉有加。
这一年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又请出祖师爷的画像,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说道:“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为了什么?”袁承志道:“请师父示知。”穆人清从室内捧出一只长木匣,放在案上,木匣盖一揭开,只见精光耀眼,匣中横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
袁承志惊喜交集,心中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袁承志依言下跪。
穆人清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博大精深,加之自历代祖师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传到后来精妙之着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期望于你的,是日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牢记:剑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无穷。今日我要你发个重誓,一生之中,决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袁承志道:“师父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杀了一个好人,一定也给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起。
穆人清道:“我知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易误伤了。”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又道:“崇祯皇帝杀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坏人,他杀得一点儿也不错,那知却大大的错了。崇祯皇帝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大臣大将,有的固是坏人,好人可也给他杀了不少。他不明是非,又无丝毫宽厚之心,他这么乱杀一通,这大明江山,怕要断送在他手里。”承志黯然点头,知道师父提出崇祯杀他父亲的事来,是要他将“是非难辨、不可妄杀”的教训深记在心,再也不忘。
穆人清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承志跟着师父练了三年拳法,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岳巍峙,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急处,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地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山峰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承志知道松树质地致密,适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那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部没入,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
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人的说话,虽然还有个哑巴,可是哑巴不会出声。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来。
那道人身穿青色粗布道袍,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着个小小道髻,大声说道:“老猴儿,这一招‘天外飞龙’,世间更没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开眼界。十多年没见你用剑,想不到更精进如此!”
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一上华山,便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承志,这位木桑道长,是师父的好朋友,快给道长磕头。”
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把他扯起。
凡学武之人,遇到外力时不由自主的会运功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承志这时“混元功”已有小成,双臂顺乎自然的轻轻一抵。木桑道人已试出了他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猴儿,这几年见不到你,原来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小猴儿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居然还找到这样个好娃娃。”
穆人清跟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自己的小徒儿,也不禁拈须微笑,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没带见面钱,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
穆人清听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心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人称‘千变万劫’。如肯传点什么给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承志听师父这么说,当即又跪下磕头。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囊中掏出一团东西来给他。
承志谢了,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站起身来,抖开一看,见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重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什么东西所制,正自疑惑,听得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件宝物怎能给他?”
承志一听,才知是件贵重宝物,双手捧着忙即交还。木桑道人不接,说道:“呸!老道那会像你师父这么寒酸,送出了的东西怎能收回?乖乖的给我拿去吧!”
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承志跪下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只觉太大了些,不甚合身。
穆人清纵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轻轻一提,已拔出长剑,说道:“这件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猿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承志胸口刺去。
这一剑迅捷无比,承志怎能避让,大惊之下,却见剑尖碰到背心,便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头道谢。
木桑道人笑道:“你见过这件东西墨黑一团,毫不起眼,先前磕了头,只怕很觉得有点儿冤,这一次才真心甘情愿了。”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笑嘻嘻的不答。
说了一阵话,穆人清问道:“那人近来有消息没有?”木桑道人本来满脸笑容,听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登时不愉,说道:“不瞒你说,这家伙不知在什么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却又在山海关内外出没。老道不想见他,说不得,只好避他一避。来到华山,老道是逃难来啦。”穆人清道:“道兄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着道兄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难道会对付他不了?”
木桑摇了摇头,神色沮丧,道:“也不是对付他不了,只老道狠不下这个心。这些年来,我曾和他两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风,最后终于念着同门情谊,先师临终时又叮嘱我好好照顾他,老道教导无方,致他误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这一击便下不了手。第二次动手,他不知在何处学来了一些邪派的厉害功夫,一剑刺在我心口,幸赖这件背心护身,剑尖刺不进去。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奇妙武功,这么一疏神,又给我制住。我好好劝了他一场,他却只冷笑,临别时说道:‘我想明白了,原来你不过仗着宝衣护身。下次动手,我刺你头脸,你又如何防备?’”
穆人清怒道:“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着同门情义,一再饶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没什么瓜葛。道兄,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级来见你。”
木桑道:“多谢你好意。但我总盼他能够悔悟,痛改前非。这几年来,对他的邪门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动手,也未必胜他不了。我躲上华山来,求个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也就是了。他如能悔改,自是我师门之福,否则的话,让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难,很难!”
穆人清道:“这人贪花好色,坏了不少良家妇女的名节,近来更变本加厉。这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兄手里,不可再重旧情。道兄清理门户,铲除不肖,便是维护尊师的令名,报答尊师的恩德。”木桑点头道:“穆兄说的是。唉!”说着叹了口长气。
袁承志听着二人谈话,似乎木桑道人有一个师兄弟品性不端,武功却甚高强,捧着那件背心,对木桑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当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赐给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坏人动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
木桑拍拍他肩膊,道:“多谢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没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恶人的邪门功夫只能攻人无备,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为我耽心。”
穆人清见他郁郁不乐,知道天下只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说道:“这件事多说败人清兴。牛鼻子,你的棋艺……”木桑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登时容光焕发,斗然间宛如年轻了二十岁,只听穆人清道:“……这些年来,可稍为长进了些没有?”他忙道:“什么?老道的武功向来不及你,下棋的本事却大可做你师父。你若不信,咱们便……”穆人清笑道:“好,我来领教领教‘千变万劫’功夫,你的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片刻不离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
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住口的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擂。围棋易学难精,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大要。他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黑棋子是黑铁,白棋子是镔铁外镀白铜。两人落子时发出铮铮之声,甚是动听。
这一局果然是木桑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两胜一负,还想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
一连三天,木桑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今天咱们休兵一日,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
木桑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相陪,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承志练了一会新学的剑法,忽听木桑喜叫:“承志,快来看!你师父大大的糟糕!”于是奔过去观看。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中局,已处处受制,眼见一块白子形势十分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为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
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下在这里,木桑师伯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不知弟子说得对不对。”穆人清素来恬退,不似木桑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白棋果真冲出,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么一来一去,结果只输五子。
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九子,与他下了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