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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辰回到府衙,早已有人等在那,正是府衙中今天值夜的衙役。
当中一个上前两步,笑着说:“大人回来了,屋子已经整理干净了,还请大人移步,随我们去看看那屋子是否合心意。”
本来,魏子辰一行人应该住在驿站,只是一来驿站里头已经住了些人,没有那么多房间给他们住;二来,何足道考虑到这件事要尽快解决,住在府衙里方便他们夜里有需要时商议事项,而且驿站和府衙之间一来一回,要花上不少时间。
府衙后院有不少屋子,本来是给知州及其家人住的,另外还有几间,则是客房。石果敢有一个妻子,两个小妾,另外还有两三个通房。原本这一家人占据着府衙偌大一个后院,但郭湛安却找了个借口,除了石果敢和他的妻子的屋子没有动以外,其余几个全都住在一处小院子里,整日争吵不休。
空出来的院子,则好好进行了一番扫除,顺带又找出了不少美玉珠宝,一看就不是石果敢每个月俸禄可以买得起的。
石果敢如今已经是拔了牙的老虎,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郭湛安命人将这些珍宝记录在案,只能徒劳地重复一句话:“郭湛安,你没有上面的命令,便要抄我的家,若是让陛下和吏部知道了,必定治你的罪!”
郭湛安也不理他,转身就让人置办一些新鲜的果盘放在屋中,用来祛除原先屋子里那一股刺鼻的脂粉气。
这些屋子,自然是让何足道等人住的了。
魏子辰张开双手,任由小厮替自己除去外衣。魏子辰位高权重,生活讲究,这小厮是他从京城带来的,所以一旁的幕僚说话的时候,并不避讳这个小厮:“大人,您和郭湛安谈了许久,不知有何收获?”
魏子辰回想起二人的谈话,笑了一声,说道:“是个可塑之才。”
“哦?”幕僚有些意外,“能得到大人如此的评价,看来这郭湛安定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
魏子辰挥挥手,示意小厮先下去,又说道:“此人心思缜密,和我谈话时不见丝毫窘迫。不过毕竟年纪轻,藏不住心思,没说几句就暴露了。”
幕僚忙问道:“此话怎讲?”
魏子辰想了想,说道:“他和我交谈的时候,虽然尽可能表现出公正的样子,但话里话外矛头都指着石果敢,还暗示我许州的军饷有问题。”
幕僚略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郭湛安曾做过三皇子的伴读,而且姜后的娘家,是郭湛安生母的外祖家,虽说已经出了五服,但狄家已经断子绝孙,和郭湛安最亲近的,恐怕就只有姜家了。”
郭显通对长子的不喜,和对次子的偏爱,几乎是京城官僚家众人皆知的事情了,魏子辰和他的幕僚当然也不例外。
魏子辰只觉得有些可惜,感叹了一句:“不过,不管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事关军饷,我也不得不按照他设定的路线走下去。真是后生可畏啊。”
幕僚并不赞同魏子辰的观点,进一步分析道:“大人,我记得三皇子回京前,就是在许州军营历练,如今他另一个伴读姜言年还在军营里。郭湛安咬着军饷不放,只怕另有所谋啊。”
魏子辰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就算是另有所谋,我还有别的选择么?临行前,陛下千叮咛万嘱咐,就是要我来稳定局势,东风和西风要势均力敌,千万不能让任一一派占了上风。郭湛安此举,是逼我做出选择啊。”
相较于魏子辰,幕僚没有那么重的包袱,说道:“既然如此,大人何不交给其他人去办,免得遂了郭湛安的愿。”
魏子辰摆摆手,说道:“不行,事关国本,这件事我既然知道了,就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而且,陛下信任与我,我又怎么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呢?”
幕僚很快就听懂了魏子辰话里的深意:皇帝之所以信任魏子辰,除了魏子辰这人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以外,办事能力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如果这件事办得漂亮,那么他魏子辰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又能升不少了。
和郭湛安看似平和的交谈,其实也花费了魏子辰不少精力。他让幕僚先下去休息,小厮则捧来热水,伺候魏子辰安歇。
魏子辰睡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
先前他在饭桌上,故意做出一副贪图享乐的表象,是想哄骗郭湛安上当。若是郭湛安想要整掉石果敢,必然要讨好他们几个。另外几个同僚他是知道的,除了黄明理,其他人都不会给郭湛安这个机会。他本以为一个后生,想要讨好自己必然是投其所好,自己给了这么明显的一个诱饵,这后生定然会上当。却没想到郭湛安根本看不上这伎俩,反而一番精心布置,牵着自己往陷阱里走。
当真是后生可畏。
想到这,魏子辰愈发觉得可惜,若郭湛安不是三皇子的伴读,等这件事结束了,他就收郭湛安为门下弟子。经过他一番悉心教导和铺路,郭湛安的仕途只会更畅通。
他如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可家中的两个儿子根本不能承担起魏家的荣耀。魏家从他开始发迹,不比那些百年世家,既无天大的功绩,也没有渊博的家学。等他百年之后,魏家该何去何从?
罢了罢了,天底下那么多人,除了郭湛安,定然还有李湛安、徐湛安,自己又何必把筹码放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呢?
想到这,魏子辰只觉得困扰他多年的顾虑减轻了不少,这才沉沉睡去。
军饷一事事关重大,魏子辰到底是初来乍到,而这次的主导权又在何足道手上。所以,第二天,魏子辰便单独和何足道商议此事。
何足道知道魏子辰此行的目的,所以在听到魏子辰说昨晚夜访郭府,只在一开始露出些许诧异,随后便把注意力放在军饷一事上。
“军饷这件事要查起来也简单。兵部派发的军饷都有记录在案,军营收到军饷后,会由书记官清点完毕,然后记录在案。所以,我们只需要派人分别去兵部和许州军营调取这几年有关军饷的卷宗,一一比对即可。”
这也是魏子辰的想法,只不过他做这件事,目前来看还名不正言不顺。他听何足道也这么说,于是顺势道:“既然如此,就劳烦何大人写折子了。”
何足道点点头,又说:“只是去京城一来一回大概要十天光景,这段时间,还请魏大人先收集其他的线索。”
魏子辰乐得包揽这样的美差,点头道:“魏某义不容辞。”
黄明理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他见何足道出来了,脸上隐隐带着怒意,便有些担心。可他又不好直接问,只能先低头整理卷宗,其实是另想办法。
等到了中午,众人忙了一个上午,都疲惫不堪。简单用过饭后,另外两个都回屋歇息,黄明理则坐在一旁,眼睛直勾勾盯着手中的茶杯,最终下定决心。
他走到何足道身边,说道:“何大人,今天上午我翻阅卷宗,发现这两年许州的赋税和户部记录的,有些出入。”
何足道听了,睡意消散了不少,赋税是朝廷另一项重要的支柱,一旦出问题,必然会牵扯到不少人。他忙问道:“在哪,交给我看看?”
黄明理便将自己准备的卷宗都拿出来,放在何足道面前,又说道:“赋税一事,本该是一州通判的职责,但石果敢身为知州,却没有察觉,也算罪加一等了。我看这石果敢原先也是青年才俊,如今却变成这样子,真是让人唏嘘。光我这查到的就不少,只怕其他大人也有所收获。”
何足道一门心思都放在赋税上,黄明理一席话他并未多想,而是说道:“呵,赋税,军饷,这石果敢好大的胆子。”
军饷二字,落到黄明理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脑子飞速地转动着,面上却是露出一副愤慨的模样:“此人好生胆大,他本是柳相举荐的,却做出这种事情来,当真是辜负了柳相的一片好心!”
何足道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多想。
虽然黄明理这反应太夸张了,但因为之前黄明理没有入李绍锦和柳元亨的眼,与这二人走动不多,是以何足道并不知道黄明理是李绍锦和柳元亨的人。他只当黄明理那年科举是由柳元亨主持,柳元亨对他有知遇之恩,也当得起黄明理一句“老师”,所以现在才故意主动抛出柳元亨的名号,实则是想帮柳元亨撇清关系。
官场上这些很常见,每一届参加科举的举子,都会将这一届科举的主考官当成是自己的恩师。黄明理这番举动不足为奇,就算是传出去,也会有些读书人称赞他。
至于李绍钧,那是多亏了他之前一直派人盯着李绍锦和柳元亨,才查出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一路追查,才知道黄明理竟然是李绍锦的人。
如此又过了七八天,黄明理虽然有心要替李绍锦扫尾,但迟迟没有找到机会。反而在这些天里,石果敢这五年里干的各种勾当都被翻了出来。有些是李绍锦授意的,有些却是石果敢自作主张。譬如赋税那件事,黄明理特地传信问过李绍锦,后者压根就不知道!
石果敢是保不住了!
黄明理和石果敢并不相识,所以他不带任何感情,很快就做出判断。
反正他出发之前,李绍锦也明示过他,如果有万一,只要军饷和私兵一事不暴露,其他都可以牺牲。
又等了两日,驿站信使送来兵部抄下来的卷宗。另一边,魏子辰则亲自去军营,把书记官和这几年的记录一并带回府衙。却不想,带回来的还有一个人——姜言年。
只见姜言年冲着各位拱手说道:“各位大人好,听说这件事事关军饷,我姜言年虽然不才,但也好歹读过几年圣贤书。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在西北养战马,这军饷要是出了问题,战马也就跟着倒霉了。各位大人,不介意我一起听了把?”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不出意外,姜言年就是姜家下一任家主。
姜家虽然不受当今皇帝李崇浩待见,就算出了一个姜后,也没少被打压。但不管如何,姜家都是百年世家,在清流中享有名望,何足道等人也愿意给姜家一个面子,所以也就默许了姜言年的行为。
何足道撕开火漆,取出当中的纸张,魏子辰则翻开从军营带回来的记录,二人将两方的记录一一做了比对。
黄明理几乎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两张纸,恨不得将纸看穿了。
让他大感意外的是,兵部的卷宗和军营的记录恰好对上。
他随即想到,这一任书记官是李绍锦的人,想必是趁机修改过军营那份记录了。
不过,他想到的,姜言年也想到了。
“各位大人,不介意我看看吧?”
何足道和魏子辰对视一眼,便把手上的交给姜言年。
姜言年接过,也不看那些具体数字,反而是在看每一笔军饷的时间。随后,他抬头看着众人,说道:“大人请看这两个季度的军饷的时间,那时候军营的书记官另有他人,正好他还在许州,不如请他过来再问问,对陛下也好有个交代。”
何足道自然是同意的。虽说卷宗和记录是对的上的,但问过当事人就更加保险,到时候在折子上写上这么一笔,也算是他们做事认真负责的佐证了。
黄明理当然不会轻易让姜言年得逞了,他知道这记录是被人改过的,如果原先那个书记官还记得的话,岂不是和兵部卷宗对不上了?
“依我看,这数字都对上了,再叫人过来也太过小心了。眼下我们还有很多卷宗要看,很多疑点要查,不必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这多此一举的事情上。”
魏子辰第一个不肯:“陛下让我们来许州,就是为了彻查石果敢。军饷一事,有关国本,绝对不能马虎。依我看,就叫那书记官过来,问上一问。”
也有人有些担忧:“都过去五年了,还能记得清么?”
姜言年但笑不语。他知道,徐老五当然记得清了,就是因为这几笔军饷,徐老五的独子惨死,五年之后妻子也因为这件事丧命,怎么会记不清呢?
可黄明理等人却不知道。
黄明理一想,也觉得此人言之有理,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哪里还会记得那么清楚。他索性赞同姜言年的意见,也免得众人以为他要包庇石果敢。
徐老五尚在许州,前几日是他妻子的头七,他一个人操办诸多事宜,完全拒绝了其他人的好意。如今听衙役来说,有京城的大人请他过去问一问军饷的事情,他二话不说便穿着麻衣跟着走。
他徐老五已经家破人亡,如今,就要让那些害他的人和他可怜的儿子一样,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