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3)

刘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巴士小说网 www.84txt.com,最快更新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最新章节!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因为我的心口在一点点地疼,我只能停止,因为再写下去我真的就撑不住了。而我的故事还没有写完。也就是我该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还不到倒下的时候,我不能让我们的青春故事没有结尾。那样,将是我终生的遗憾。我只能停止,让自己睡一会。强迫自己入睡是什么滋味,你只有体会过才知道。我还是睡着了,真的是心力交瘁。一睡就是一夜,昏昏沉沉。我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我们的军号。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是不变的军号,每天都在呼唤着一代又一代年轻的士兵。我在昏昏沉沉中看见了我们的军旗。还有军旗下面的迷彩方阵,头盔下面一张张黝黑消瘦的脸,朴实的脸,年轻的脸却是神圣的脸。

    我在昏昏沉沉中魂游天外,我在我们的狗头大队的山沟上空俯视我的青春岁月。我曾经在直升机上,无数次地俯视这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那么美好过。

    番号依然震天,杀气依然升腾。我在昏昏沉沉中随风而去,随梦而来。我像一个影子一样穿梭在无数绿色的营盘,从男兵和女兵的方阵中掠过,我伸出手却抓不住他们任何一个人,我才知道自己是透明的。

    男兵还是那么黝黑慓悍,女兵还是那么白皙美丽。他们都还年轻。于是男兵和女兵的故事不断地上演。爱情,和条例无关——更何况连干部都知道,条例是约束不了男孩女孩的爱恋的。爱情,在我短暂的青春岁月,在那些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离的封闭的绿色世界,就是爱情。

    小兵的爱情,和他们的军装一样的颜色,一片纯洁的朴实的绿。

    小兵的爱情,和他们的迷彩一样的颜色,一片变幻的绚烂的绿。

    ……

    当我从梦中醒来,我知道自己又哭了。很没出息的事情,也是火里泥里滚过来的人了,一个糙老爷们,怎么现在那么好哭呢?就不哭了,还有事情没有作完。

    完了,我再哭也不迟。就重新打开电脑,开始我们的故事。士兵的故事。爱情的故事。湮没在尘世间的小人物的故事。我们自己的故事。

    何大队走了以后,我是真的有了心事。如果说我小庄以前真的是没心没肺,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话,何大队把我做军官的问题一摆出来,我就知道事情的严肃性了。因为很明显,这不是由着我的性子来的事情。是一辈子的事情。当兵就那么两年啊,我又不签士官,过去了就过去了,该干吗干吗去了。但是真的做职业特战军官呢?倒真的不是怕死,当时我的脑子还没有那根筋。

    按照我对中国军队的理解,从军做军官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大学本科毕业,就算上我前面的两年军龄,我大学也算上军龄(我不知道我这种情况大学期间算不算军龄,军校是算的,我这是地方大学和军校八竿子打不着边啊,谁知道上面怎么处理啊)就是6年军龄,我毕业回到狗头大队是正排,少尉军衔。三年一调的话,我到正连中尉要六年,到少校正营呢?12年啊!——12年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我的妈妈啊!我要熬12年才能到狗头高中队那个级别啊!——而且还未必啊!军队这种地方是典型的铁打的官僚管理体制,金字塔结构,尤其是野战军正式带兵的干部,有一个空缺下面多少人打破头啊(文职技术干部不用这个,他们没有实权,到时候就走技术级该升就升)?!起码起码是1比4啊!我小庄有这个耐心拉得下这个脸挨个跑首长家吗?——和平年代的军队就是这样啊!军队的升迁是太麻烦的事情啊!像我们何大队那样的有几个啊?!而且他还是一等功战斗英雄,这么多年不也是一个正团上校吗?!

    就算我一切顺利升了正营少校,从正营到副团是一个大坎儿啊!你们以为给自己的肩膀上加一个校官的豆那么容易啊?!到这一步的比例就是1比6啊!从起码6个正营军官才能挑出来一个副团啊!这个比例是多低啊!去年狗头大队几个中队长争副参谋长职务的记忆我还犹新呢!——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是个权力机构都这样,外军也一样——我小庄要在30多的时候去趟这汪混水啊?!

    还有,你到了副团可以稍微安生一下,一般到正团不是什么太大问题——就算是不能在狗头大队当大队长政委,相关部队单位也有位置,部队升迁不光是本事关系,还要有位置啊!没有正团位置你升个球啊?!——不过副团一般都能成为正团,就是为了照顾你转业升一下也不是什么难的事情。到处有位置,还有那么多仓库呢!当个主任什么的过渡一下不是多难。

    但是下一步呢?两条路。

    第一,转业。

    但是正团转业在地方算个球啊?!地方单位哪儿要你啊?!特种大队转业稍微好点,公安、安全这些相关单位还喜欢要,但是你去了是县团级别怎么安置你啊?!人家一个市级局的局长也不过是县团级别啊!你一去就当局长政委?!扯淡的事情啊!能混个处级不错了,还真不一定愿意给你啊!人家也有自己人啊!你来了能愿意要吗?!再说要是你真的到下面当了办事的,你心里能平衡吗?!你那么多年就白熬了啊?你在部队混的资历算什么啊?!不就是废纸吗?!

    第二,升迁副师,再加个豆豆。

    我靠!这是容易的吗?!这又是一大坎儿啊!我就不用说多少人抢了,你们想都想得到啊!副师级就算是中高级军官了,换了你,你能不打破头往里面钻吗?!我小庄要真的变成这样的人吗?!

    就算我小庄走狗头运,上面还有正师大校呢!

    这就更难了!野战军的师长这种带兵的干部,是要一号首长亲自签字批准的——我靠!我小庄,一个混进人民解放军的艺术院校毕业生,当师长啊?!首长看了不也得好好合计合计吗?!这小子是这块料吗?!

    再往上是副军,就是少将。

    这我就不用想了,那就不能算纯粹是军界了,是和政界挂钩的。全世界的军队都一样,将军就是将军,说话办事是有分量的。——当然,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要花多少心思你们自己想去吧!……

    这就是我18岁的时候考虑的事情。这种考虑来自我爷爷,一个老八路的政治浮沉。我不得不考虑。而且,狗头大队还是独立大队,我说过了特战军官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仕途的。专业性太强,编制太小,面太窄了。人不能只考虑看着光彩青春火爆吧?我还有未来吧?我要有老婆孩子吧?——特战大队长当野战军高科技步兵师的师长?!玩传奇游戏啊?!他就会那几套把式,说句不恰当的比喻,天生就是当贼的材料,你非得让他去拦路抢劫啊?!是个上级都不会这么考虑啊!

    而且,走仕途多累啊!这是我小庄能做得到的事情吗?!你们真的以为当个青年军官跟电视剧里面一样简单啊?!就是在跟什么老的战略指导思想在作斗争,全心全意把部队战斗力搞上去?!军区级别的司令什么的再一重视就是一路绿灯?!那也太简单了吧?!太小看全世界军队都有的官僚管理体制了吧?!任何斗争都是曲折的,过程是复杂的,能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吗?!你有本事就能升迁啊?!那么简单啊?!什么叫宦海沉浮?!——我还是一个18岁的列兵就知道的道理,怎么现在那么多大人就想不明白呢?!

    当个职业军人,真的那么简单吗?!部队在改革,撤编了怎么办?!那时候哪儿管你什么优秀不优秀啊?!百万大裁军的时候,难道里面就没有优秀的青年军官是有抱负要当将军的材料?!国家军队大计,那时候顾得了那么多吗?!你一个小庄——何况我觉得自己也不是将军的材料,说给你裁掉就给你裁掉啊!你在部队忽悠了那么几年,回地方都要30了,还要重新开始啊?!

    这不是什么弊端,全世界的军队都是这个鸟样的。老美也一样,你们以为鲍威尔能当四星上将是那么容易的啊?!他不是多少残酷的竞争中的幸运儿吗?!真的做个将军那么容易的?!做梦呢吧!才华、斗志、关系、眼色、坚忍不拔的决心——还有很多我说不出来的东西,你一样不能少,还未必是你啊!还要有机遇啊!

    我小庄有个屁啊?!除了鸟我还有什么啊?!仕途是我可以鸟的地方吗?!我鸟得起来吗?!而我的梦想,是当作家当导演当艺术家啊!这个反差也太大了吧?!

    ——我18岁的小脑袋,天天转忽的就是这些。换了你,你受得了吗?!头疼,现在都头疼得要命。何况我18岁的时候了。茶不思饭不想。真的头疼。

    献身国防?奉献青春?你们真的以为我二五眼啊?!我告诉你们谁要是上了军校不考虑我考虑的这些就不可能!技术干部例外,凡是准备到野战军干一番事业的,都不容易!——当兵你可以奉献青春,就那么两年啊!当干部,你奉献得起吗?你总要有转业的一天,你怎么办?!你说说你怎么办?!转业安置就那么容易啊?!你还不是得跑关系?!

    ——唉!我小庄18岁的时候多他奶奶的不容易啊!我就翻来覆去地想,想不明白这些事情。不答应,对不起何大队的信任和期望。答应,我这辈子怎么办?!小影是考虑不了那么多的,说实话是个女孩就考虑不了那么多。她还是天天陪着我,逗我开心。我为什么不高兴,她也不知道啊!她还以为是自己惹我生气了呢,就对我更好了。但是我还是不高兴啊!

    我高兴得起来吗?!换了你,你高兴得起来吗?!我就在这种快乐的幸福和未来命运的折磨中煎熬着。有时候笑笑,但是也是无奈的。小影这时候就眼巴巴地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就出神,不知道看哪儿。小菲有时候来看我,也看见我在出神。她就把小影拉出去,说让我自己安静安静。小影就听她的,虽然小影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小菲的话她是听的。

    她们就出去说话,小影有时候会哭,小菲就安慰她。但是安慰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真的在考虑自己的命运啊!18岁的小庄,我容易吗我?!——现在回忆起来,小菲是知道我为什么发愁的。她是在什么环境长大的啊?!但是我当时是不知道啊!

    ——当兵,你不怕苦就行。

    ——当官,你不怕苦就行了吗?!

    军官制服是那么好穿的吗?!唉——

    我小庄这个兵当的呦!要是我的农村兵战友,他们不知道多高兴呢!提干还不高兴?他们提干就是干部转业啊,就有工作了!在城市里面有家了啊!他们没什么可以挑剔的,本来的目标也确实确实没有那么高。我呢?我满足于在城市里面随便找个干部职务吗?我是那种人吗?你们说呢?

    ——但是何大队就是认定我是特战军官的材料。我现在也觉得是个误会,但是他认定了。我现在觉得要是打仗的话,当年的小庄不是吹的,绝对是个带兵的好材料;但是在和平年代,小庄不是那个材料啊!何大队战场上下来的,他不考虑那么多,就是一切从部队实际战斗力出发啊!说实话,他也真的没有那根脑筋啊!他要有官场的脑筋,他那个资历能那么久做正团吗?!

    ——痛苦之极啊!我真的很烦,军官,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的。尤其是我这种心比天高的人。我在痛苦中寻找答案。自然是没有答案。18岁的小列兵,有个屁答案啊?!我就不信你比我18岁的时候成熟,这些问题就是摆在现在那些已经成熟的军官面前都是难题——他们可能都吓一跳,我操!一个小列兵想他妈的这么多?!是人吗?!——但是我真的是想了那么多的,这是事实。

    我不断地想起我爷爷,一个政治命运多灾的老革命。他最喜欢跟我念叨的,就是官场的险恶。也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反正就是喜欢抱着我讲。我现在知道他是在倾诉。他最惨的,就是彻底被打回老家务农多年。所以我的一家,都是农村户口。就是政策落实了,我爷爷的心也死了,我大爷,我姑姑也都无所谓了,那么多年过来了,给孩子一个城市户口以后上学找工作容易就得了,自己还折腾什么啊?种地就种地呗!只有我爸爸参军提干,有了城市户口。我小庄才成为城市孩子。

    唉——我该他妈的怎么办啊!

    小菲不断地找小影说话,时间也越来越长。小影的眼泪也就越来越少。她的脸上,有了一个20岁女孩通常没有的成熟,和她的个性不相符的成熟。她变得懂事了,不再缠着我让我笑了。她变得沉默了,不再缠着我让我讲故事了。只有她的眼睛里面的东西,没有变。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对小影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正在给我洗脚的小影就笑了:“什么?这么严肃啊?不像你啊?”

    我就认真地说:“何大队上次跟我说……”

    小影就淡淡地一笑:“那你就别跟我商量了。”

    我一怔。

    小影叹口气:“你们男人(天地良心!她第一次用这个词啊!)的事,我不能瞎出主意。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还没有缓过劲来。

    “你自己觉得想作,就作;觉得不想作,就不作。”小影给我的脚打着肥皂。“反正,你自己觉得值得,觉得开心就成——臭脚进去!”

    哗给我按进去了。我还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小影抬头看我:“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的黑猴子小庄。这就够了。”

    她又低头给我洗脚,洗得很仔细。我傻傻地看她,张嘴又失语。外面的军号响,是熄灯号——是个部队单位都有军号,军区总院也不例外。我听到军号。虽然我每天都听,但是今天的感觉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因为,军号在我的血液里面升腾。

    因为,军号在我的心脏里面回荡。

    我睁开眼睛,是穿着军装的小影。

    我闭上眼睛,是我山沟里面的狗头大队。

    我再睁开眼睛,还是小影,她在给我擦脚。

    她还是那么笑着看我,拍拍我的脚:“黑猴子给我上去!”

    我就上去。她起身去倒水。我拉住她。她回头看我:“干吗啊?”

    她的脸上,真的有变化。是的,是成熟了。我其实想问,如果我真的听了何大队的话,你愿意跟我在山沟里面做家属?让自己的青春在山沟里面一点点枯萎?远离繁华?远离时尚?——这是任何一个年轻都市女孩,尤其还是漂亮女孩都作不出来的事情。但是我没有问。我就说:“没事儿,看看你。”

    她就笑:“松手!有什么好看的?让我倒水去!不然泼你身上了啊!”

    我就松手。她去倒水。她回来的时候,给我盖上被子,小心地掖好被角,关上台灯。我乖乖的,看着她的影子在忙活。她做完这一切,低下头轻轻在我唇上吻了一下:“睡吧,晚上不要蹬被子!明天我给你送早饭。”

    我看着她悄悄地离去,轻轻地带上门。我听着她的脚步小心地离去,她穿着护士鞋,但是在寂静的走廊,我还是能够听见她猫咪一样的脚步声。

    我再次听到第二遍熄灯号。我还是没有打定主意。但是,我在梦中,梦到了我的狗头大队。梦到了我的黝黑憨厚的弟兄们。梦到了我的军旗。梦到了军旗下面一张张年轻的庄严的脸。他们无声,我也无言。我不知道,这个梦说明什么。真的,至今都不知道。

    我还梦见了小影。我们的迷彩方阵正步经过观礼台,番号震天。小影穿着军装,列兵军衔。神色圣洁,敬着军礼。一个中国陆军的女列兵在检阅我们的方阵。中国最慓悍最精锐陆军战士的方阵。我们向右看向前踢正步每分钟115步每步75公分。我们向前看向前踢正步每分钟115步每步75公分。我们肩枪我们持枪我们喊番号声音嘶哑犹如狼嚎但是震天动地。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漂亮的女列兵。

    都是为了,我们的爱情。

    都是为了,把自己的青春爱恋无怨无悔地留给我们大山里面的小兵的中国女兵。

    我们不该接受她的检阅吗?不该吗?你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