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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时有杀人不见血的故事,杯盏交错间,常有蝇营狗苟之景色。坚硬的钢筋水泥,阻挡了善良人的柔软,暧昧的酒绿红灯,迷惑了不归人的心。踏破铁脚,真爱无处可寻,逍遥放纵。爱已经死了,人还耻辱地活着。”
这是当年送罗小米去重医附院堕胎时写下的激言。六年后的今天,我躺在秋雨飘零的街头,迷糊中有个声音质问:“秦风你放弃了吗?”声音悠远亲切,心想肯定是吴倩,“吴倩,吴倩!”我嘶声竭力地喊。耳畔没有吴倩的嗲声,是谁在说“阿弥陀佛”,又是谁连声“罪过”。那绝不是女人的声音,费力睁开眼皮,面前站着一位和尚,素衣白袜,手举一把麻布伞,像极古龙笔下的妙僧无花。举首正感无措,和尚发话了:“施主没伤着吧?”我拍拍泥水缓缓爬起,胸口隐隐作疼,摸摸又无明伤,说:“没事没事,只是受了点碰撞。”和尚略略含笑:“没事就好,天气这般恶劣,施主怎会睡在街上?”
和尚不提则已,提及悲从心来,我悲戚一声长叹,努努嘴却又无话可说。这和尚甚是了得,鼻子嗅了嗅,眉头一皱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一切皆由心生,一切皆为虚幻,施主,让一切由心去吧。”我这才细细打量,疑惑地问:“你真是和尚,我没醉吧?”和尚双掌合十,憨厚笑答:“施主身未醉,只是心迷糊。”顿时酒劲全醒,想今天真是奇异,怔了怔说:“如果全部放下,心神空空,人生方向何在?”和尚肥手一挥:“非也非也,施主你看看前方,那就是你的方向。”话毕又作补充,“光明始于东而止于西。”我恍然大悟,赶忙俯身作揖:“大师高见,经你指点,秦风豁然开朗。”和尚朗声大笑,递上一张名片:“今天你我巧遇,算是有佛缘,秦施主有空上来聊一聊。”仔细端详名片,正面写着法号:虚空;背面则是一句箴言:万物皆乃浮云。
打车回小区,家里的灯还亮着,凌晨两点了老两口还没睡。拖着满身泥水上楼,犹豫半晌敲开门,老妈黑着皱脸唠叨:“真不像话,这么晚了不回家,打你电话又不通……”这才发现手机湿若汤鸡,看样子已完全报废,信手扔进垃圾桶,转首对老妈说:“我这么大个人,妈你担心啥,时候晚了就去睡。”老妈眼一愣训斥:“睡你个脑壳,妈是担心你,瞧你现在的样子,醉成一摊泥了。”老爸也没睡,正津津有味收看电视购物广告,接过老妈的话茬:“你妈炖了排骨,一直等你回来,臭小子不知好歹。”心头一阵温热,我说:“排骨又不是好东西,早吃腻了。”老妈便忙不迭叹息,末了问我:“吴倩没来是吧?”我撇过头去,老妈就说,“我早已料到。”话毕向卧室蹒跚走去,这时老爸骂了句“孽子”,妇唱夫随,关掉电视随老妈进了屋。
接连几天一家人默默无语,老爸看电视,老妈纳鞋底,下班后无聊透顶,我就听马克西姆的钢琴曲。吃饭时也不说话,各夹各的菜,各喝各的汤,生活死气沉沉。我有时不甚明白,生活小康了,社会也和谐了,却没了往昔欢笑。尤数夜凉如水,辉映端尖明月,冷寂料峭,而我站在明月中心,四野茫茫。楼上的妓女晚归依旧,高跟鞋敲得楼梯噔噔发颤,有一晚老爸惊醒,一个劲的咳嗽,我穿着睡衣冲出去,指着两妓女的背影吼:“你们能不能轻点?”胖妓扭过头来,冲我暧昧笑笑,说:“轻点哪能爽啊,哟帅哥,吵醒你啦?”看着她那张嘴,我忍不住恶心,当即呕吐一通。胖妓吓得直翻白眼,愣了良久哇呀一声,拉着瘦妓噔噔噔上楼。
老妈找人将手机修好,说贬值的快销品,能用将就用,节省一些算一些。插上卡弹出百余条吴倩的信息,坐在办公室摇椅上看了几条,内容如出一辙:“对不起,对不起。”我愈看愈悲,索性全部删除,目睹信息一条条弹进垃圾站,心头竟然轻松不少。
中午张芳找我要客户资料,冷不丁吓了一跳,冲我娇喊:“秦哥撞鬼了呀,脸色这么难看。”我问她:“有没有死猪难看?”张芳嘀咕道:“没以前帅了,简直就像……一小老头子!”我大笑着摸摸下巴,蓦然想起一星期没刮胡子,难怪这妮子大惊小怪。从电脑里调出客户资料,我问张芳拿去做甚,死妮子小嘴一嘟:“你呀你呀,真是越老越糊涂,昨天开销售会议,朱总安排我做你的专职客服,争取把旺季的销量拿上,贵人多忘事,看来秦哥是忘了。”提及朱福田我忍不住窃笑,这厮现在比我落魄,四千万任务指标扣头上,凭他那点能耐,完成任务简直异想天开。朱福田这几天不究私人恩怨,天天跟我屁股转,又和各区经理拉关系,在团购上大做文章。
给张芳作了简单交代,张芳如获至宝,娇滴滴地说:“我帮你做成回单业务,别忘了请客吃饭哦。”看她古灵精怪,想来不倒胃口,当即便说:“绝对没问题,事成之后咱俩烛光庆祝。”张芳腾地红下粉脸,这时吴倩的电话来了,想了想懒洋洋接起,就听吴倩嗔怪道:“秦风你个缺德货,短信不回电话不接,这几天死哪去了?”我冷冷回击:“人没死,吴小姐有何贵干?”吴倩满带哭腔:“妈对你有意见,那是她老人家的事,我对你可是忠心无二,你这样不答不理,到底是啥意思?想分手明说,别以为没你我就没法活了!”我不好气地说:“没其他用意,烦你妈的态度,忠心管用啊,有种给我滚过来。”吴倩气得破口大骂:“负心汉,本姑娘在江北机场,你来还是不来?不来我马上回上海!”
家里的“板房”隔音效果奇差,我打电话到君豪酒店开了一间大床房。这是我和吴倩第二次见面,自从四姑娘山一别,平素都在网上交流,偶尔语音视频,瞅着的也仅仅是幻影。吴倩大驾光临,三日游必不可少。第一日游市区,游古香古色的人文风景;回头折往观音桥,耍现代豪华金源不夜城。下午逛美心“洋人街”,西式玩乐设施鳞次栉比,老外扎堆成群,看累了逛倦了,上南山吃一盘泉水鸡。华灯初上时再到“一棵树”,整个夜景横于脚下,边赏边聊,美不胜收。翌日游三峡博物馆,最后一天泡北温泉。我们在旅行中结识,也就在旅行中温存。但吴倩似有心事,每遇亲密情侣,柳眉总是上扬。我问她想什么,她说我能想啥,有你陪在身边,无忧无虑。但我听出她有苦衷,却不知缘由,想要分担,又无从说起。
周末老妈盛宴招待,地点是一家新开酒楼,正宗“展翅天鹅宴”,吃一只五百八十八元。老妈从不大手大脚,每一分钱攒得紧。她的收入我最清楚,每月卖二十双鞋垫,进账三百,再上市场卖两周咸菜,进账六百。年纪大了,也没几样娱乐技能,偶尔和太婆搓“倒到胡”,通常都是输,少则三五十,多则上百元,除去家庭生活开支,兜里剩不了几两银子。我不止一次对老妈说:“工资不是交您保管,而是给您们花销,二娃不缺那点钱。”每次得到同样的回答:“我和你爸头发都快白了,还讲啥子吃穿,给你存着娶门好媳妇,这辈子当妈的就心满意足咯!”
毕业前我发过誓,日后好好上班,发财了买栋大房子,从乡下请一名保姆,让父母摆脱粗重活,每月还给两千块零用,闲不住了打麻将,或是出游观光,动动脑筋活络身子,预防老年痴呆症。数年弹指一挥,我几乎无业可成,眼下老妈白发悄生,看着她忙前忙后,心头微微发热,泪腺禁不住酸。她这人做事挺讲原则,提前订包间订酒菜,我和吴倩打车赶到,才发现她连钱也缴了,预存一千,多退少补。我猜她拿的是私房钱,心头异常别扭,悄悄将她拉到一边,恳求她把钱退了。老妈横眉怒眼,正色道:“招待儿媳天经地义,你心疼啥子,别看妈卖咸菜,这几年我还存了五万!”
服务员是未成年少女,唇红齿白,细皮嫩肉,上菜时忙不迭介绍:“天鹅肉是高蛋白、低脂肪、低胆固醇的绿色动物源食品,尤其是鹅肥肝,味道独特,营养丰富,在欧美被称为‘桌上皇帝’……”老妈听得神采奕奕,大概觉得钱花到了实处,六百元吃上绅士大餐,全中国的贫民百姓,还没几人有这享福。吴倩却并不买账,老妈给她夹了坨肚腩,死妮子悄悄放我碗里,冲我挤眉弄眼后说:“快帮我吃掉。”我假装不明就里,她狠踩我一脚:“你个猪!”老妈察觉有异,举筷子热情夹菜:“倩倩快吃,瞧你瘦的,腰杆上都没得肉。”吴倩喜忧参半,蹙着鼻子说:“吃惯江南的海鲜,其他肉我都不吃。”话说着面向老两口,又是夹菜又是舀汤。
老汉眉开眼笑,直呼肉嫩汤鲜。老妈面含福意,嘴上却埋怨:“倩倩一口不吃,整桌不都浪费了?”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转首为吴倩帮腔:“妈你别为难她了,吴倩要习惯重庆生活,还得慢慢调整……”话音未落,老妈两眼一亮,打断我话问:“倩倩决定留在重庆?”吴倩顿时方寸顿乱,憋了半晌才道:“停薪留职的事还未办妥,耍两天我就得回。”老妈愣了愣,皱脸一黑,埋头猛喝天鹅汤。
天鹅宴吃得表面开心,饭局完毕各怀心事。我不知他们想什么,更不愿去猜测,只期望这样的场面此生不再有二次。老妈和吴倩既无瓜葛,也无矛盾,但我察出生活的硝烟,已随汤中热气缓缓蒸腾。老妈不满意吴倩的挑食,吴倩虽无芥蒂,却未吃得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