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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若隔两个月不杀虎,身子就疲倦了。不要讲闲话,快随我下山去。”说罢,将死虎提起来,背在身上,手挂钢叉,叫声:“随我来!”大踏步向前竟走。景期与冯元拽着手,随后而行。心里又怕有虎跳出来,回头看看后边。三人走了里许,山路愈加险峻,那汉子便如踏平地一般。景期与冯元瞪着眼,弯着腰,扯树牵藤,一步一跌,好生难捱。那汉子回头看了这光景,叹道:“你们不理会走山路,须是大着胆,挺着腰,硬着腿,脚步儿实实地踏去才好。若是心里害怕,轻轻踏去,就难于走了。”景期、冯元听了,依着言语,果然好走了。又行了二三里,早见山下林子里透出灯光。那汉子在林子外站着不走。景期想道:“已到他家门首,一定是让我先走,所以立定。”便竟向林子中走去。汉子忙横着钢叉拦住道:“你休走,俺这里周围通埋着窝弓暗弩,倘误踏上了,就要害了性命。你二人可扯着我衣袂,慢慢而走。”景期、冯元心里暗暗感激,扯了他衣袂走了进去。走到黄砂墙下,一扇毛竹小门儿闭着。汉子将钢叉柄向门上一筑,叫道:“开门。”里面应了一声,那门儿呀地开了,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长大丫鬟,手持灯,让他三人进去。那汉子将虎放在地下,向丫鬟道:“这是远方逃难的官人,我留他在此歇宿。你去向大姐说,快收拾酒饭。”丫鬟应了,拖着死虎进去了。汉子将钢叉倚在壁上,请景期到草堂上施礼坐定。景期道:“蒙壮士高谊,感谢不尽。敢问壮士高姓大名?”汉子道:“俺姓雷名万春,本贯涿州人氏。先父补授剑门关团练,挈家来此。不想父母俱亡,路远回去不得,就在此剑峰山里住下。俺也没有妻室,专一在山打猎度日。且有一个亲兄,名唤雷海清,因少年触了瘴气,双目俱瞽,没什好做,在家学得一手好琵琶羯鼓。因往成都赛会,名儿就传入京师。大宝二年,被当今皇帝选去。充做梨园典乐郎官,他也并无子嗣,只生一女儿。先嫂已亡,自己又是瞽目之人,不便带女儿进京。所以留在家中,托俺照管。只有适才出来那个粗蠢丫鬟在家,服侍答应不周,郎君休嫌怠慢。”景期道:“在此搅扰不当,雷兄说哪里话。”外面说话,里面早已安排了夜饭。那个丫鬟捧将出来,摆在桌上。是一盘鹿肉,一盘野鸡,一盘薰免,一盘腌虎肉,一大壶烧酒。雷万春请景期对面坐下,又叫冯元在侧首草屋里面坐了,也拿一壶酒,一盘獐肉与他去吃。万春与景期对酌谈心,吃了一回,万春道:“近日长安光景如何?”景期道:“因今李林甫掌握朝纲,安禄山阴蓄异志,出入宫闱,肆无忌惮,只怕铜驼遍生荆棘,石马埋没蒿莱,此景就在目前矣。”万春道:“郎君青年高拔,就肯奋不顾身,尽忠指佞,实是难得,只是你窜贬遐方,教令尊堂与尊夫人如何放心得下?”景期道:“卑人父母俱亡,尚未娶妻。”万春听了,沉吟了一会道:“原来郎君尚未有室,俺有句话儿要说,若是郎君肯依,俺便讲,若是不依,俺便不讲了。”景期道:“兄是我救命恩人,有何见谕,敢不领教。”万春道:“家兄所生一女,名唤天然,年已及笄,尚未许人,俺想当今天下将乱,为大丈夫在世,也要与朝廷干几桩事业。只因舍侄女在家,这穷乡僻壤,寻不出个佳婿。俺故此经年雌伏,不能一旦雄飞。今见郎君翰苑名流,忠肝义胆,况且青年未娶,不揣葑菲,俺要将侄女奉操箕帚,郎君休得推却。”景期道:“萍水相逢,盛蒙雅爱,只是卑人虽未娶妻,却曾定聘。若遵台命,恐负前盟,如何是好?”万春道:“郎君所聘是谁家女子?”景期道:“是御史葛天民的小姐,名唤明霞,还是卑人未侥幸之前相订的。”万春道:“后来为何不娶?”景期道:“葛公也为忤了安禄山,降调范阳去了。”万春道:“好翁婿,尽是忠臣,难得难得,也罢,既如此说,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愿将舍侄女赠予郎君,备位小星,虚位以待葛小姐便了。”景期道:“虽然如此说,只是令侄女怎好屈她,还须斟酌,不可造次。”万春道:“郎君放心,舍侄女虽是生长山家,颇知闺训。后日妻妾夫妇之间,定不误你。况你此去石泉堡,也是虎狼出没所在。俺侄女亦谙窝弓藏箭之法。随你到任,不惟暂主频烦,还好权充护卫,不须疑惑,和你就此堂前一拜为定罢。”景期立起身来道:“台意既决,敢不顺从,请上受我一拜。”万春也跪下去,对拜了四拜。复身坐了,那长丫鬟又拿出饭来。万春看了,笑一笑道:“还有一桩事,一发做了。这丫鬟年已二十,气力雄壮,赛过男子。俺叫她是勇儿,想盛价毕竟也未有对头。俺欲将她二人一发配成夫妇,好同心协力地服侍你们,意下如何?”景期还未回答,那冯元在侧首草房里听见,慌忙奔到草堂上就叩头道:“多谢雷老爷,小人冯元拜领了。”景期、万春二人好笑。吃完了饭,各立起来,万春就取一本历书在手内道:“待我择一个吉日,就好成亲。”冯元道:“夜里看了历头,要犯墓库运的,雷老爷不要看。”万春笑道:“这厮好婆子话,听了倒要好笑。”揭开历本一看道:“恰好明日就是黄道吉日,就安排成亲便了。”景期道:“只是我的衣服都同着行李丢在永定寺里,明日成亲穿戴什么好?”万春道:“不妨,你开个单来,俺明早与你去讨来还你。他若不还,砍了他的光头来献利市。”景期道:“不须开单,我身边有工码帐在此。”便在腰间取出帐来。万春接来一看,上边一件件写得明白:
大铺盖一副:内绸夹被一条,布单被一条,纻系褥一条,绒单一条。小铺盖一副:内布夹被一条,布单被一条,布褥一条,青布直身一件。捎马两个:内皂鞋一双,油靴一双,朔子两枝,茄瓢一只,拜匣一个:内书三部,等子一把,银锯一个,并笔砚纸墨图书等物。皮箱一只:内红圆领一件,青圆领一件,直身三件,夹袄三件,单衫三件,裤二条,裙一条,银带一围。纱帽盒一个:内纱帽一顶。外剑一把,琴一张,便壶一个。
万春看完道:“还有什么物?”景期道:“还有巾一顶,葛布直身一件,仓悴间忘在他房里。还有马匹鞍辔并驮行李的驴子,通不在账上。”万春道:“晓得了,管教一件不遗失。”说罢,进去提了两张皮出来,说道:“山家没有空闲床褥,总是天气热,不必用被,有虎皮在此,郎君垫着,权睡一宵。那张鹿皮冯元拿去垫了睡。”说罢,放下皮儿进去了,景期与冯元各自睡了。
明早起身,见勇儿捧一盆水出来说道:“钟老爷洗脸,二爷吩咐叫钟老爷宽坐,不要在外面去闯。”景期道:“你二爷呢?”勇儿道:“二爷清早出去了。”景期在草堂中呆呆坐了半日,到辰牌时分,只见雷万春骑着景期的马,牵着驴子,那些行李通驮在驴背上,手里又提着一个大筐子,有果品香烛之类在筐子内,到草堂前下了马。那冯元看见,晓得讨了行李来了,连忙来搬取。
万春道:“俺绝早到那秃驴寺中,一个和尚也不见,只有八十余岁的老僧在那里。俺问他时,他说昨晚走了什么钟状元,诚恐他报官捉捕,连夜逃走了。那住持人鉴放心不下,半夜里还在山上寻觅,却被虎咬去吃了。有道人看见逃回说的。”景期道:“天道昭昭,何报之速也。”万春道:“你的行李马匹通在此了。
俺又到那秃驴房内搜看,见有果品香烛等物,俺想今日做亲通用得着的,被俺连筐子拿了来,省得再去买,又要走三四十里路。”景期道:“亲翁甚费心了。”两人吃了饭。万春叫冯元跟出去,去了一会回来。冯元挑着许多野鸡野鸭鹿腿猪蹄,又牵着一只羯羊。万春叫勇儿接进去了。少顷,一个掌礼、两个吹手进来。那掌礼人原来兼管做厨子的。这还不奇,那吹手更加古怪,手里正拿着一个喇叭,一面鼓儿,并没别件乐器。一进来,就脱下外面长衣,便去扫地打水,揩台抹凳。原来这所在的吹手兼管这些杂事的。景期看了只管笑。见他们忙了一日,看看到夜,草堂中点起一对红烛,上面供着一尊纸马,看时却是一位顶盔贯甲的黑脸将军。景期不认得这纸马,问道:“这是什么神?”雷万春道:“这是后汉张翼德老爷,俺们这一方通奉为香火的。”景期听了,作了一揖。
掌礼人出来高声道:“吉时已届,打点结亲。”景期就叫冯元拿出冠带来换了。冯元也穿起一件青布直身。那吹手就将喇叭来吹了几声,把鼓儿咚咚地只管乱敲。掌礼人请景期立了,又去请新人出来。那新人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淡红衫子,头上盖着绛纱方巾。就是勇儿做伴,搀扶着出来。拜了天地,又遥拜了雷海清。转身拜雷万春,万春也跪下回礼。然后夫妻交拜完了,掌礼人便请雷万春并景期、天然三人上坐,喝唱冯元夫妇行礼。那勇儿丢了伴婆脚色,也来做新人,同冯元向上拜了两拜。掌礼人唱道:“请新人同入洞房。”景期与天然站起身来,勇儿又丢了新人脚色,赶来做伴婆,扶着天然而走。冯元拿了两支红烛在前引导。那吹鼓手的鼓儿一发打得响了,景期只是暗笑。进入房里坐定,吹手又将喇叭吹了三声,鼓儿打了三遍,便各自出去。
雷万春吩咐勇儿送酒饭进去。景期看着天然,心里想道:“这天然是山家女子,身子倒也娉婷,只不知面貌生得如何?”走近来,将方巾揭开一看。原来又是个绝世佳人,有一首《临江仙》为证:
秀色可餐真美艳,一身雅淡衣裳。眼波入鬓翠眉长。不言微欲笑,多媚总无妨。原只道山鸡野鹜,谁知彩凤文凰。山灵毓秀岂寻常。似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景期看了不胜之喜,吃了几杯酒,叫勇儿收了碗盏,打发她出去与冯元成其好事。自己关了房门,走近天然身边,温存亲热了一番,倚到床边解衣就寝。一个待字山中,忽逢良偶;一个迈遭途次,反遇佳人。两人的快活,通是出于意外。那种云雨绸缪之趣,不待言而可知。
话休絮烦。景期在雷家住了数日,吩咐冯元、勇儿都称雷天然为二夫人,那雷天然果是仪容窈窕,德性温和,与景期甚相恩爱。
景期恐赴任太迟,就与雷万春商议起身赴任。一面叫收拾行李,一面去雇了一辆车儿、五头骡子来。雷万春道:“此去石泉堡,尚有千余里,比郎君经过的路更加难走。俺亲自送你们前去。”景期感激不已。择了吉日,清早起身。
景期一骑马在前,天然坐着车儿,冯元、勇儿各骑一头骡子,万春也骑着骡子押后。尚余两个骡并景期原来的一个驴子,通将来驮载行李家伙,一行人上路而行。又过了许多高山峻岭、鸟道羊肠,方才到得石泉堡。
那司户衙门,也有几个衙役来迎接,景期择日上任,将家眷接进衙门住下。景期将册籍来查看,石泉堡地方虽有四百里方圆,那百姓却只有二百余户,一年的钱粮不上五十两,一月的状词难得四五张。真正地广人稀,词轻讼简。景期心里倒觉快活,终日与天然弹琴下棋,赋诗饮酒。雷万春又教景期习射试剑,闲时谈论些虎略龙韬。
一日,景期正与天然焚香对坐,只见万春走进来道:“俺住此三月有余,今日要别你二人,往长安寻俺哥哥。一来报侄女喜信,二来自己也寻个进身地步。行李马匹俱巳收拾停当,即刻就走。快暖酒来与我饯行。”景期道:“叔翁如何一向不见说起,忽然要去,莫非我夫妇有什得罪么?”万春道:“你们有什得罪,俺恐怕郎君侄女挽留,故此不说。哪知俺已打点多时了。”天然忙叫勇儿安排酒肴来。景期斟满了酒,双手奉上,万春接来饮了。又饮了十数大杯,抹着嘴说道:“郎君与侄女珍重。俺此去,若有好处,再图后来聚首。”景期道:“叔翁且住,待我取几两银子与叔翁做盘费。”万春道:“盘费已有,你不必虑得。”天然道:“待孩儿收拾几种路菜与叔叔带去。”万春道:“一路里山蔬野味吃不了,要路菜做什?”天然又道:“叔叔少停一会,待孩儿写一封书与爹爹,就是我相公也须寄一个通候信儿去。”万春道:“俺寻见你父亲,自然把家中事体细细说与他知道,要书启何用?俺就此上路,你们不必挂念。”景期、天然无计留他,只是两泪交流,望着万春双双拜将下去。万春慌忙回礼,拜了四拜。冯元与勇儿也是眼泪汪汪地来叩了四个头。万春看见天然悲泣,便道:“侄女不必如此,你自保重。”说完,向景期拱了一恭,竟自上马而去。景期也忙上了马,叫冯元与几个衙役跟了,赶上来相送,与万春并马行了二十余里。景期只管下泪。万春笑道:“丈夫非无情,不洒别离泪,郎君怎么这个光景?”景期道:“叔翁的大恩未报,一旦相别,如何不要悲惋。”万春道:“自古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后会有期,不须眷恋。郎君就此请回。”钟景期见天色晚了,只得依允。两人跳下马来,又拜了四拜,作别上马。景期自领了冯元、衙役回衙门不题。
却说万春匹马上路,经过了无数大州小县,水驿山村。行了两个多月,不觉到了长安,寻个饭店歇下,便去问主人家道:“你可晓得那梨园典乐官雷海清寓在哪里?”主人家道:“他与李龟年、马仙期、张野狐、贺怀智等一班儿乐宫,都在西华门外羽霓院里,教演许多梨园子弟。客官问他怎的?”万春道:“我特为要见他,故不远千里而来,明早相烦指引。”只见旁边站着一条大汉厉声说道:“我看你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怎不去戮力为国家建功立业,却来寻这瞽目的优伶何干?”万春听见,忙向前施礼。不知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禄山儿范阳造反
诗曰:
愁见干戈起四海,恨无才能济生灵。
不如痛饮中山酒,真到太平方始醒。
话说雷万春在饭店中,寻问哥哥雷海清住处。忽见旁边一人向他说道:“看你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似非凡品,为何去寻那瞽目的雷海清?况他不过是个梨园乐工,难道你去屈膝嬖人,枉道希求进用么?”万春道:“台兄在上,俺非是屈膝嬖人,俺乃涿州雷万春,向来流落巴蜀。因海清是俺家兄,故此要来见他。”那人道:“如此,小弟失言了。”万春道:“请问台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南名霁云,邠州人也。一身落魄,四海为家。每叹宇宙虽宽,英雄绝少。适才见兄进门,看来是个好汉,故此偶尔相问。若不弃嫌,到小弟房中少坐,叙谈片时,不知可否?”万春道:“无意相逢,盘旋如此,足见盛情,自当就教。”霁云遂邀万春到房中,叙礼坐定。万春道:“请问南兄到此何干?”霁云道:“小弟有个故人,姓张名巡,乃南阳邓州人氏。先为清河县尹,后调浑源,近闻他朝觐来京,故此特来寻他。我到得长安,不想他义升厂睢阳守御史,出京去了。我如今不日就要往睢阳投见他去。”万春道:“兄要见他何干?”霁云道:“我见奸人窃柄,民不聊生,张公义气薄云,忠心贯日,我去投他,不过是辅佐他与皇家出一臂死力耳。”万春道:“如此说来,原与不才志同道合,俺恨未得遇逢,时怀郁愤。兄既遇此义人,不才愿附骥尾。敢求台兄挈带同往。”霁云道:“若得兄同心戮力,当结为刎颈之交,死生相保,患难相扶。”万春道:“如此甚妙,请上受我一拜。”霁云道:“小弟也该一拜。”两个跪下,对拜了四拜。万春道:“明日去见过家兄,便当一同就道。”霁云道:“既为异姓骨肉,汝兄即我兄也。明早当同去拜兄。”是晚,霁云将银子付与主人家,备了夜饭,二人吃了,各自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