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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毛相叫声:“老皇亲,我先进京,老皇亲速速收拾,随后就来。”员外答应。毛相告别动身,员外送出大门,毛相带领从人回京复旨去了。员外吩咐家人雇了两只大船,伺候动身,合城文武官员乡绅亲族都来相送,只喜得员外骨软筋酥,一齐答谢。到了次日,家眷上船,庄子交与老家人照管,他们解缆开船,离了越州,一路好不风光。员外催着船户赶路,非只一日到了京都,弃舟登岸,将家眷进了一个公馆,员外带领家人先去见毛相。相府官儿又是一个大门包,相烦他通报。门官见了彩头,不敢怠慢,即报知毛相。毛相听见鲁皇亲到了,开了中门迎接,到厅见礼,分宾主坐下。因天色已晚,不能面圣,且在厅前备酒款待皇亲,席散留宿书房。
到了次日早朝,汉王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毛相出班奏道:“臣毛延寿,奉诏到越州召迎鲁皇亲,现今在午门外候旨,请旨定夺。”汉王大喜:“毛卿可将鲁皇亲召上殿来见朕。”毛相领旨下去,便把鲁皇亲召上金殿。见了汉王,俯伏金阶,口称万岁。汉王当殿封为国丈,妻姬氏封为郡君。饬工部发内帑钱粮,在云阳闹市起造皇亲府第,限一月完工。一声旨下,工部领旨。鲁皇亲谢了圣恩,退出午门。天子朝散回了西宫,说与鲁妃知道,鲁妃心中大喜,越发奉承汉王。只等皇亲府第造成,鲁府家眷搬进华堂。鲁妃不时将父母召进西宫赐宴,骨肉团聚,真是快意之事。
只可怜昭君贬在冷宫,朝思暮想,不茶不饭,面容消瘦,恹恹染成一病,皮寒骨热,心内发烧,口吐鲜血。也自知身上有几分病症,忙取菱花一照,但见自己柳眉细影,并无光彩;一双俏眼,顿减精神,便对着镜内影子叫声:“王嫱呀,你空生十分容貌,有绝世聪明,只此冷宫,是你葬身之地,要想出头,今生是不能的了!”想罢,又是一阵伤心,两行珠泪,直流下来。
恰值张内监进来,一见昭君又在那里愁苦,便道:“奴婢曾劝娘娘,须要解开些,不可苦坏了身子。”昭君道:“奴岂不知将身子爱惜?只是心中无限愁肠,不由人一阵阵地心酸起来。就是目今残冬已过,该值春天,你看百花齐放,万物生新,粉蝶双双弄影,游蜂对对寻香,似奴这一般鲜花,无枝无叶,枯干亭亭,有谁来赏玩?岂不辜负多少青春?奴恨起来,欲寻一死,又恐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弄到病已临身,在此冷宫,又无太医可请,又无药开方,奴怎不凄凉悲痛!”张内监劝道:“娘娘,想人生在世,荣辱无常,倘苦坏身子,容颜消减,或有出头之日,将来怎见圣上?”昭君道:“蒙你好言相劝,奴岂不知,只是心内一股屈气难明,叫奴怎不悲苦?”张内监听了这番凄凉之话,只得叹息几声,走开去了,撇下昭君独坐房中悲叹不表。
且言王太守自充军辽东,将就赁了几间房子,把家眷住下。虽有一点宦囊,每日用度不少,用一文少一文,坐吃山空,便有些拮据起来。当不得林总兵要讨好趋奉毛相,指望升官进禄,把王太守百般凌辱,不时叫到衙门,非打即骂。王太守惧怕林总兵,只得凑些金银前去买命,不到半年,家私用尽,连房子也住不起了,退与房主。丫环小使都已散去,只剩他夫妻两口,日食难度。本官还要与他做对头,又把王太守配入火头军,日里代三军煮饭,夜间看守烟墩。可怜一个四品黄堂太守,遭人陷害,弄到这般地步。
那日,王忠正坐烟墩,便向姚夫人叫一声:“贤妻,想女儿远在京都,身陷冷宫,你我夫妻又在辽东受此磨难,不知何年月日方得出头?难道这几根骨头,就抛落他乡么?”说着纷纷泪下。姚氏听说,也含悲叫声:“老爷,这些苦楚,且挨着些,不必提他,只说我儿昭君临行嘱咐,说母亲怀胎七个多月,未知腹中是男是女,若是生下兄弟,取名金虎,生了妹子,取名赛昭君。可怜人去话留,牢记在心。如今妾已怀胎十四个月,不见腹中动弹,却是为何?”王太守道:“常言瓜熟蒂落,总有一定时候,怎么勉强得来?夫人保重身子要紧,不必过于伤怀。”
夫妻正说之间,耳听谯楼已打二更,欲向那一旁草铺上前去安寝。姚夫人忽觉腹中有些疼痛,还不介意,渐渐一阵痛得紧似一阵,心中有些诧异:“莫非要分娩了?”便叫声:“老爷,如今妾身腹中十分疼痛得紧,想是要临盆了。”慌得王太守便叫:“怎么好?”此刻又无稳婆服侍,只得跪在地下,祝告上苍:“保佑妻子分娩易生易长,大小平安。”正祷告间,只疼得夫人在草上乱滚,昏晕过去,一时人事不知。只吓得王太守面如土色,急急抱住夫人坐起,低叫:“夫人呀,当年分娩昭君,还有稳婆丫环使女在旁服侍,我在书房候信,并不吃惊。如今落难烟墩,床前服侍,倚靠何人?叫我怎不伤心!”王太守正在叹息,只见夫人悠悠醒来,哼声不止,面如白纸,双眼微睁。可怜此刻半夜三更,又无灯火,又无汤水,这也是好人出世遭困,不到十分苦境,不肯降生。
夫人正痛得难解难分,已听得谯楼三鼓,早有天上皇母命众仙女将快乐仙官送下凡尘,只听姚夫人一声大喊,娃娃已离产门。可怜夫人一条绸裤鲜血染红,半晌醒将转来,娃娃生在草上,啼哭声音甚是洪亮,王太守心始放下,默默答谢神明。夫人急急起身,摸了一把剪刀,剪去脐带,坐在草上,黑暗暗地也不知何方,姑将娃娃裹住,睡在草上,倚着身子。可怜此刻汤水全无,只好定神养息。过了一会,王太守低低问道:“是男是女?”夫人听说,在娃娃胯下一摸,只叫声:“苦也!”王太守急问:“何故?”未知夫人怎生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坐孤灯思想汉天子
开南选取中刘状元诗曰:
阵阵朔风穿绣户,纷纷瑞雪下楼前。
红炉炭火无心向,斜倚孤衾懒去眠。
话说姚夫人见老相公问她是男是女,她便向娃娃胯下一摸,叫声:“苦也!”王忠便问:“夫人,为什叫苦?”夫人道:“又是一个女儿!”王忠听说,连声叹息道:“可怜王氏报仇无人了!”夫人也道:“你我夫妻指望这十几个月生得一子,以接宗支,如今是枉费精神。”王忠又怕夫人生气,产后弄出别样病来,又安慰一番道:“且喜夫人分娩后身体健康,就感谢天地不尽了,是男是女,免生忧烦。”说着到了天明,烧了些热水,倒在盆内,代娃娃将身上血污洗净,用绸裙包好,交与夫人怀抱抚养。
正是光阴易过,三朝满月,虽是一个女儿,却见眉分八字,倒是个贵相,未到三月,便会嬉笑。王忠夫妻一见,略解愁烦,就依女儿的话,取名王娉,又叫赛昭君不提。
且言冷宫昭君,常把琵琶细弹,弹到凄凉处,珠泪纷纷。日间悲苦,犹借琵琶消遣,到晚间孤单单对着一盏孤灯,十分凄凉。无奈日长夜短,也是睡不着,只得冷冷清清坐在孤灯之下,暗想:“这般火热天气,池内荷花结影,蓬蓬莲肉包心,奴想荷花好比奴家,如花失叶,却少夫君。且住,慈鸦反哺,能行大孝;羔羊跪乳,为救双亲,岂有生来之人,反不思尽孝双亲么?想父母也是枉生奴家,他哪里得知女儿被禁冷宫,受的十分苦楚,只道女儿是个负心之人,并不思召取父母进京,同享荣华。爹娘呀!你若是这等想,却错怪女儿了!可怜女儿连汉王也不曾见面,就丢在冷宫受苦,爹娘哪里得知呀!可恨奸贼毛延寿,害得奴家骨肉分离,奴与你一天二地之恨,三江四海之仇。奸贼呀!除非奴家身死,一笔勾销,不必提起,奴在一日,仇记一日,就是你这奸贼的对头星,奴不将你万剐千刀,怎消奴恨!”
正在长吁短叹,忽见孤灯里面放起一朵大花,甚是光明,心中大喜道:“莫不是汉王回心转意,要将奴家赦出冷宫?今晚有此喜兆,先来报信,也未可知。灯花呀!若是奴家得见汉王,忧变为喜,奴家定将你供奉长生,早晚烧香谢你。”说着,痴呆呆地望着灯花。哪知灯焰中本是一朵红花花,忽凭空一炸,炸出一个黑花来。昭君陡然看见,大吃一惊,由不得大哭连声,只叫:“不好!奴是永无见汉王之日了,灯已现此怪兆,还有什么指望?”恨将起来,银牙一挫,把灯吹灭了。黑魆魆地坐在那里,哭一起,恨一起,说一起,想一起:“奴只想汉王那夜三更梦中相遇,拉着奴家,要与奴成凤侣,说了许多温存的话,问明奴的住处,许奴定到越州召取进京。他满口应承,谁知是一场好梦,奴还痴心苦守闺中,要嫁汉王。汉王果有旨召奴,常言好事多磨折,奴进京来,未见汉王一面,无故贬入冷宫。昭君呀,你要脱此难星,今生是再不想了。”思罢,痛苦不止,且自慢表。
再言正宫这位林皇后,德性幽闲,宽洪大度,自汉王纳了鲁妃,不进正宫将有四个月,林后心内也生疑惑,不时差了嫔妃暗探消息。前来报知正宫,只说天子新纳越州王昭君为西宫妃子,日夜欢娱,宠幸无比。林后闻知,也不免暗恨于心,只错认昭君霸占西宫,骂一声:“昏君,每日不理朝政,只迷恋西宫。全在酒色二字,怕只怕江山指日要败了。”又恨一声:“西宫妖婢,迷惑天子,使天子不日日临朝,冷了朝中许多文武。这妖婢有日犯在哀家之手,且试试正宫的斩妃之剑可能容情。”此乃林后不知鲁妃一段缘由,错怪昭君也,搁过一边。
又谈到汉天子久不临朝,心中也有些愧对文武百官,那日没奈何登殿设朝,两班文武参拜,口称万岁,上面连叫平身。众文武齐呼万万岁,站起分班侍立。当殿官高叫一声:“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话音未了,只见文班中闪出一位大臣,紫袍象笏,拜倒金阶,口称:“臣礼部掌院官,启奏万岁:今当科场大比之年,正我主取士得人,伏望钦点试官,以重科选大典,请旨定夺。”天子闻奏,就在龙案上,命内侍取过文房四宝,铺下黄绫一幅,御笔钦点:
正主考官:太子太保内阁大学士军机房行走兼吏部尚书事务张文学
副主考官:翰林院侍讲学士兼礼部尚书事务唐仁杰
左春坊庶吉中允兼国子监祭酒代理内务府校书处康春
提调官:礼部右侍郎江正林
监临官:户部左侍郎周岱
御笔钦点已毕,发与掌院官。掌院官领了旨意,退出朝门,写起皇榜,布告天下。那些天下举子一闻此信,无不纷纷进京,寻了客寓住下,只等三月初三头三场,以及二场三场,各自用心作文,想占头名。三场已毕,各归下处听候揭榜佳音。这位张大主考,专意衡文,不留情面,选来选去,遵了定例,中了三百六十名进士,其余皆落孙山之外。有名者在京等候五月殿试。
这一日,天子临朝,一班进士金殿对策,一个个各逞珠玑,夺魁多士。试策缴完,恭呈御览,以定三甲名次。好个圣明天子,也不看策命,摆了香案在金殿当中,将试策供在上面,离了龙墩,对天一跪三叩首,暗自祝告:“孤若有福者,得安邦定国之臣;孤若无福者,得败国亡家之子,好歹总由天意。”祝毕站起,随手在试策堆内先掣出三卷,以定状元、榜眼、探花,又掣传胪一卷,取定四卷,归了龙位,命内侍打开弥封一看。是何名姓,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见西瓜吟诗散闷
踏夜月忆古伤情诗曰:
罗扇轻摇两泪垂,不知何日是佳期。
园中好景无心看,恨煞蝶媒影太迟。
话说汉王命内侍拆开弥封一看,上写头名状无刘文龙,二名榜眼周必达,三名探花冯玉魁,传胪吴文贵,以下进士不必细看。当殿传下旨意,召见三甲进士。进殿山呼万岁,天子各赐三杯御酒,游街三日。众进士谢恩,退出朝门游街,好不光彩。个个看的称赞少年鼎甲。三日后复旨,天子当殿授职:“封状元刘文龙为翰林院修撰,榜眼周必达、探花冯玉魁,俱授为翰林院编修,传胪吴文贵以下进士或授翰林院检讨庶吉士,或以部用,或以知县用,或以进士终身,钦哉谢恩。”
可恨毛相执掌朝政,但有金银馈送,高官美禄;无物相送,俱是苦缺。传胪吴文贵,一贫如洗,不曾打点,在吏部候缺等了半年,方补了越州王知府的缺。此缺又在边方,又是苦缺,文贵无奈,领凭上任不表。
且言王昭君受苦冷宫,过了夏天,又是秋来,但见阶前梧桐叶落,窗外金风送凉,寒虫叫得凄惨,孤雁唳在半空,一种凄凉景况,由不得独坐冷宫,悲悲切切。再是夜来牙床一梦难成,翻来覆去总睡不着,眼巴巴盼到天明,抽身起来,懒去梳洗,闷沉沉坐在那里,只想:“汉王在宫,何等欢乐,撇奴一人在此,不寒不暖,错把光阴虚度,好不闷煞人也。”昭君正想到伤心之处,忽见张内监进得房来,手捧一个西瓜,昭君便问:“公公手内捧的是什么东西?”张内监道:“启娘娘,奴婢捧的是西瓜。”昭君见了西瓜,不禁感动心事,暗想:“西瓜乃土内所生,尚有团圆之日,偏是奴家受禁冷宫,不知可似西瓜,还有团圆之时?”就把西瓜为题,吟诗一首:
西瓜生自近秋天,一种团团圆又圆。
碧色沉沉知见爱,丹心耿耿剧堪怜。
满怀有子来年种,并蒂含香此日鲜。
更有几番争娟处,微尘不染叶田田。
吟诗已毕,张内监用银刀劈破西瓜,进与昭君道:“愿娘娘指日赦出冷宫,早生贵子,瓜瓞绵绵,奴婢之幸也。”昭君听说,叹了一口气道:“承你赞颂,奴哪里还想这个日子!”张内监道:“娘娘不必悲伤,请尝一尝西瓜滋味如何?”昭君道:“西瓜滋味与奴心一样,总冷如冰,奴哪里吃得下咽?你拿去吃罢。”张内监答应出去。昭君叹了一声道:“可惜西瓜本是个团圆之物,被这蠢才劈破,也似奴家是分离了。”说罢,又将西瓜吟诗一首,自叹道:
西瓜本是团圆物,此日谁知两地分。
堪叹世间多少事,坚牢不及古今文。
昭君又将诗吟过,无情无绪,每日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不时腮边落泪。
那日晚间,明月半窗,照得阶前如同白昼,耳听更鼓初起,又怕上床难睡,只得出房散闷。缓步阶前,对着天上的明月,叫一声:“月光菩萨,想奴生来这等命苦,何必当初生奴家!菩萨在月宫尚有玉兔,怎似奴在冷宫,孤单一人,好不凄凉。菩萨呀!你要与奴做主,保佑奴得见汉王,奴自当礼谢神明。”一面祝告着月光,一步步过了墙阴,到了百花台上。但见月光映着石墩上,雪亮如银。昭君将身坐下,又是呆呆地痴想了一会。想起当年列国时候,有一孟姜女,她与范杞梁成亲,只有三月夫妻,忽然杞梁一时不合吟诗,犯了时忌,捉到长城受苦当差,好好一对鸳鸯,凭空拆散,丢下姜女在家,伴着孤灯,伤心流泪。到了寒天,手缝冬衣,要寄夫君,谁知杞梁已为长城之鬼。可怜姜女并不知道,等了三年五载,亲到长城找她夫君。一路上吃了许多辛苦,受了若干磨难,到了长城,不见夫君,就在城下放声大哭。哭了三日三夜,把一座长城哭倒,然后撞死城下,完她节操,至今犹传姜女美名。且住,若论姜女受的苦,不亚奴家,但姜女尚有三月夫妻,奴在冷宫一年,未见汉王,奴又比姜女苦十分了。姜女呀,非奴贪这性命,不能似你拼身。一则奴家尚有双亲,无兄无弟,望奴日后收成;二则汉王未曾见面,死难闭目;三则仇人毛延寿未曾报泄,焉肯甘心?故此苦守冷宫,且自忍辱偷生。姜女呀,奴虽愧对于你,你也要谅奴苦情呢!昭君赞叹姜女一回,又想在月下弹一回琵琶,诉诉心中的苦楚。站起身来,走进房内,取下琵琶出来,复在石墩上坐下,把琵琶对着月光弹出几句曲牌名来,一阵悲切之声,好不耐人细听:
日落西山生玉兔,月儿高照少人行。
粉蝶儿花心去宿,黄莺儿树底安身。
下山虎归山入洞,山坡羊到晚归林。
夜航船傍江儿水,杏花天布满前村。
牧童儿斜骑牛背,耍孩儿放学回程。
懒秀才回归书院,红娘子剔起银灯。
傍妆台除头脱脚,小桃红亲垫枕衾。
迎仙客吹弹歌舞,香柳娘把盏殷勤。
沽美酒且助诗兴,醉扶归寻觅佳人。
孤雁儿成群作伴,点绛唇色比桃杏。
太师引朝堂坐理,二郎神斩逐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