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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恩科文书行至湖广,便惊动了一个饱学之人。你道此人姓甚名讹?他乃湖广武昌府江夏县南安善村居住,姓范名仲禹,妻子白氏玉莲,孩儿金哥年方七岁,一家三口度日。他虽是饱学名士,却是一个寒儒,家道艰难,止于糊口。一日,会文回来,长吁短叹,闷闷不乐。白氏一见,不知丈夫为着何事,或者与人合了气了,便向前问道:“相公今日会文回来,为何不悦呢?”范生道:“娘子有所不知,今日与同窗会文,却未作课,见他们一个个装束行李,张罗起身。我便问他:‘如此的忙迫,要往哪里去?’同窗朋友道:‘怎么?范兄你还不知道么?如今圣上额外的旷典,加了恩科,文书早已行到本省。我们尚要前去赴考,何况范兄呢!范兄若到京时,必是鳌头独占了。’是我听了此言,不觉扫兴而归。娘子,你看家中一贫如洗,我学生焉能到得京中赴考呢?”说罢,不觉长叹了一声。白氏道:“相公,原来如此。据妾心想来,此事也是徒愁无益。妾身也久有此意。我自别了母亲,今已数年之久,原打算相公进京赴考时,妾身意欲同相公一同起身,一来相公赴考,二来妾身也可顺便探望母亲。无奈事不遂心,家道艰难,也只好置之度外了。”白氏又劝慰了丈夫许多言语。范生一想,原是徒愁无益之事,也就只好丢开。
至次日清晨,正在梳洗,忽听有人叩门。范生连忙出去,开门一看,却是个知己的老朋友刘洪义,不胜欢喜。二人携手,进了茅屋。因刘洪义是个年老之人,而且为人忠梗,素来白氏娘子俱是不回避的,便上前与伯伯见礼。金哥也来拜揖。刘老者好生欢喜。逊坐烹茶。刘老者道:“我今来特为一事,与贤弟商议。当今额外旷典,加了恩科,贤弟可知道么?”范生道:“昨日会文去方知。”刘老者道:“贤弟既已知道,可有什么打算呢?”范生叹道:“别人可瞒,似老兄跟前,小弟焉敢撒谎。兄看室如悬磬,叫小弟如之奈何?”说罢,不觉凄然。刘老一见,便道:“贤弟不要如此。但不知赴京费用可得多少呢?”范生道:“此事说来,尤其叫人为难。”便将昨日白氏欲要顺便探母的话,说了一遍。刘老者闻听,连连点头:“人生莫大于孝,这也是该当的。如此算来,约用几何呢?”范生答道:“昨日小弟细细盘算,若三口人一同赴京,一切用度至少也得需七八十两。一时如何措办得来呢?也只好丢开罢了。”刘老者闻听,沉吟了半晌,道:“既如此,待我与你筹划筹划去。倘得事成,岂不是件好事呢?”范生连连称谢。刘老者立起身来要走。范生断不肯放,是必留下吃饭。刘老者道:“吃饭是小事,惟恐耽误了正事。容我早早回去,张罗张罗事情要紧。”范生便不肯紧留,送出柴门。分别时,刘老者道:“就是明日罢,贤弟务必在家中听我的信息。”说罢,告别而去。
范生送了刘老者回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叹:欢喜的是,事有凑巧;感叹的是,自己艰难却又赘累朋友。又与白氏娘子望空扑影地盘算了一回。到了次日,范生如坐针毡一般,坐立不安,时刻盼望。好容易天将交午,只听有人叩门,范生忙将门开了。只见刘老者拉进一头黑驴,满面是汗,喘吁吁地进来,说道:“好黑驴!许久不骑他,他就闹起手来了。一路上累的老汉通身是汗。”说着话,一同来到屋内坐下,说道:“幸喜事已成就,竟是贤弟的机遇。”一壁说着,将驴上的钱靫儿从外面拿下来,放在屋内桌上;掏出两封银子,又放在床上,说道:“这是一百两银子。贤弟与弟妇带领侄儿可以进京了。”范生此时真是喜出望外,便道:“如何用的了这许多呢?再者不知老兄如何借来,望乞明白指示。”刘老者笑道:“贤弟不必多虑。此银也是我相好借来的,并无利息;纵有利息,有我一面承管。再者银子虽多,贤弟只管拿去。俗语说的好:‘穷家富路。’我又说句不吉祥的话儿,倘若贤弟落了孙山,就在京中居住,不必往返跋涉。到了明年就是正科,岂不省事?总是宽余些好。”范生听了此言有理,知道刘老为人豪爽,也不致谢,惟有铭感而已。刘老又道:“贤弟起身应用何物,也当办理。”范生道:“如今有了银子,便好办了。”刘老者道:“既如此,贤弟便计虑明白。我今日也不回去了,同你上街办理行装。明日极好的黄道日期,就要起身才好。”范生便同刘老者牵了黑驴,出柴门,竟奔街市置办行装。白氏在家中,也收拾起身之物。到了晚间,刘老与范生同来,一同收拾行李,直闹到三鼓方歇。所有粗使的家伙以及房屋,俱托刘老者照管。刘老者上了年纪之人,如何睡的着;范生又惦念着明日行路,也是不能安睡。二人闲谈,刘老者便嘱咐了多少言语,范生一一谨记。
刚到黎明,车子便来,急将行李装好。白氏拜别了刘伯伯,不觉泪下。母子二人上车。刘老者便道:“贤弟,我有一言奉告。”指着黑驴道:“此驴乃我蓄养多年,我今将此驴奉送,贤弟骑上京去便了。”范生道:“既蒙兄赐,不敢推辞。”范生拉了黑驴出柴门。二人把握,难割难舍,不忍分离。范生哭的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刘老者硬着心肠,说:“贤弟请乘骑,恕我不远送了。”说罢,竟自进了柴门。范生只得含悲去了。这里刘老者封锁门户,照看房屋。这且不表。
单言范生一路赴京,无非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却是平平安安地到了京都,找了住所,安顿家小。范生就要到万全山寻找岳母去,倒是白氏拦住,道:“相公不必太忙。原为的是科场而来,莫若场后诸事已毕,再去不迟。一来别了数年,到了那里,未免有许多应酬,又要分心。目下且养心神,候场务完了,我母子与你同去。二来相别许久,何争此一时呢?”范生听白氏说的有理,只得且料理科考,投文投卷。
到场期已近,却是奉旨钦派包公首相的主考,真是至正无私,利弊全消。范生三场完竣,甚是得意,因想:“妻子同来,原为探望岳母,场前贤妻体谅于我,恐我分心劳神。迟到如今,我若不体谅贤妻,她母女分别数载之久,今离咫尺,不能使她母女相逢,岂不显得我过于情薄么?”于是备上黑驴,觅了车辆,言明送至万全山即回。夫妻父子三人,锁了寓所的门,一直竟奔万全山而来。
到了万全山,将车辆打发回去,便同妻子人山寻找白氏娘家,以为来到便可以找着,谁知问了多少行人,俱各不知。范生不由的烦躁起来,后悔不该将车打发回去。原打算既到了万全山,总然再有几里路程,叫妻子乘驴抱了孩儿,自己也可以步行,他却如何料得到竟会找不着呢。因此便叫妻子带同孩儿在一块青石上歇息,将黑驴放青龈草,自己便放开脚步,一直出了东山口,逢人便问,并无有一个知道白家的。心中好生气闷,又记念着妻子,更搭着两腿酸疼,只得慢慢踱将回来。及至来到青石之处,白氏娘子与金哥俱各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急得眼似金铃,四下了望,哪里有个人影儿呢。到了此时,不觉高声呼唤,声音响处,山鸣谷应,却有谁来答应?唤够多时,声哑口干,也就没有劲了,他就坐在石上,放声大哭。
正在悲恐之际,只见那边来个年老的樵人,连忙上前问道:“老丈,你可曾见有一妇人带领个孩儿么?”樵人道:“见可见个妇人,并没有小孩子。”范生即问道:“这妇人在哪里?”樵人摇首,道:“说起来凶得很呢。足下,你不晓得离此山五里远,有一村名唤独虎庄,庄中有个威烈侯名叫葛登云。此人凶悍非常,抢掠民间妇女。方才见他射猎回来,马上驮一个啼哭的妇人,竟奔他庄内去了。”范生闻听,忙忙问道:“此庄在山下何方?”樵人道:“就在东南方。你看那边远远一丛树林,那里就是。”范生听了一看,也不作别,竟飞跑下山,投庄中去了。
你道金哥为何不见?只因葛登云带了一群豪奴,进山搜寻野兽,不想从深草丛中赶起一只猛虎。虎见人多,各执兵刃,不敢扬威,它便跑下山来。恰恰从青石经过,它就一张口把金哥叼去,就将白氏吓的昏晕过去。正遇葛登云赶下虎来,一见这白氏,他便令人驮在马上,回庄去了。那虎往西去了,连越两小峰。不防那边树上有一樵夫正在伐柯,忽见猛虎衔一小孩,也是急中生智,将手中板斧照定虎头抛击下去,正打在虎背之上,那虎猛然被斧击中,将腰一塌,口一张,将小儿便落在尘埃。樵夫见虎受伤,便跳下树来,手疾眼快,拉起扁担照着虎的后胯就是一下,力量不小。只听吼的一声,那虎蹿过岭去。
樵夫忙将小儿扶起,抱在怀中,见他还有气息,看了看虽有伤痕,却不甚重;呼唤多时,渐渐的苏醒过来,不由得满心欢喜。又恐再遇野兽,不是当耍的,急急搂定小儿,先寻着板斧,掖在腰间;然后提了扁担步下山来,一直竟奔西南,进了八宝村。走不多会,到了自己门首,便呼道:“母亲开门,孩儿回来了。”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半白头发的婆婆来,将门开放,不觉失声道:“嗳哟!你从何处抱了个小儿回来?”樵夫道:“母亲,且到里面再为细述。”婆婆接过扁担,关了门户。樵夫进屋,将小儿轻轻放在床上,自己拔去板斧,向婆婆道:“母亲,可有热水取些来?”婆婆连忙拿过一盏。樵夫将小儿扶起,叫他喝了点热水,方才转过气来,嗳哟一声,道:“吓死我了!”
此时那婆婆也来看视,见他虽有尘垢,却是眉清目秀,心中疼爱的不知要怎么样才好。那樵夫便将从虎口救出之话,说了一回。那婆婆听了,又不胜惊骇,便抚摸着小儿,道:“你是虎口余生,将来造化不小,富贵绵长。休要害怕,慢慢的将家乡住处告诉于我。”小儿道:“我姓范名叫金哥,年方七岁。”婆婆见他说话明白,又问他:“可有父母没有?”金哥道:“父母俱在。父名仲禹,母亲白氏。”婆婆听了,不觉诧异,道:“你家住哪里?”金哥道:“我不是京都人,乃是湖广武昌府江夏县安善村居住。”婆婆听了,连忙问道:“你母亲莫非乳名叫玉莲么?”金哥道:“正是。”婆婆闻听,将金哥一搂,道:“哎哟!我的乖乖呀!你可疼煞我也!”说罢,就哭起来。金哥怔了,不知为何。旁边樵夫道:“我告诉你,你不必发怔。我叫白雄。方才提的玉莲,乃是我的同胞姐姐。这婆婆便是我的母亲。”金哥道:“如此说来,他是我的母舅,你便是我的外祖母了。”说罢,将小手儿把婆婆一搂,也就痛哭起来。
要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